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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顧士宏原先叫他「爺叔」,漸漸地,便直呼「老張」。居委會的事,也常與他說。張老頭寫武俠小說,那些名門正派,比如少林武當峨眉,是看不上的,偏愛寫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種。自己行事也是一樣的路數。放在顧士宏那裡,自己是端正得過了頭,與這樣的人來往,倒有些另樣的獲益。不拘泥于一時,看人看事竟真的灑脫不少。晚飯後約了棋局。三句兩句,便帶到顧清俞結婚。女婿的情況,也統統對張老頭交代了。「女兒自己開心就好。」搶在張老頭前面表態。做出豁達的模樣。

  「你女兒什麼都不缺。」張老頭說,「不是有句話很流行嘛,『有種冷,叫爸媽覺得你冷』,一樣的道理,『有種缺憾,叫爸媽覺得你缺了什麼』。現在好了,圓滿了,真是什麼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種吃虧,叫爸媽覺得你吃虧了。」顧士宏學他的口氣。

  「吃不吃虧,你女兒說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點窩塞。」

  「你女兒自己不窩塞,你替他窩塞,這叫替古人擔憂。」

  「風涼話。」顧士宏說他。

  「你今天就是來聽風涼話的。風涼話說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賤骨頭。」顧士宏笑駡,搖頭。

  湖心亭邊一圈垂柳,風吹過,樹影窸窸窣窣地動。湖面波光粼粼,鍍上一層銀色的細毯。亭子裡倒是暗的。兩個老頭靜靜坐著,幽蔽得很。說話也是輕輕的。換成兩個女人,同樣這麼家常地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會。愈是家常瑣碎,愈是說得秀氣。作文章似的。也對,都是作協會員了。張老頭給他看新寫的一段武俠小說。顧士宏說,現在不作興這個,要寫現實主義題材。

  張老頭道,武俠世界裡也有現實,現實中也有虛的,這叫虛虛實實。「你要是真把平常過日子的情形寫下來,保管比武俠書還野豁豁。鬥智鬥勇見招拆招,生活裡哪樣少得了?」顧士宏點頭認同,「過日子,是門大學問。人這輩子,沒什麼大事,把家裡的事都擺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張老頭道:「是『糨糊高手』,過日子要會淘糨糊。」兩人都笑。停了停,張老頭告訴顧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點老年癡呆症前兆。」

  臨睡前,顧士宏給妹妹打電話:「鈔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親哥哥,我要是揭不開鍋,你再怎樣我也只好兩手一攤。現在我退休工資不少,也沒啥負擔,鈔票存在銀行也就那麼一點利息。借給自己妹妹應急,那還有什麼話好說?你自己當雷鋒,也要給別人做人的機會。」電話那頭聽到這裡一笑,「好呀,你拿一百萬來,我給你做人。」顧士宏嘿的一聲,「那我也拿不出來。你當我是印鈔機啊?」

  顧士蓮道:「你女兒是印鈔機,問她借一點。」顧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說。」顧士蓮歎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問,「女兒出嫁,當爸的什麼心情?」顧士宏呼出一口氣,「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樣。」顧士蓮道:「瞎講。」顧士宏呵呵笑,停頓一下,「——等你們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掛掉電話,又打給顧清俞。問她有沒有認識的神經內科醫生,介紹給張老頭的女人。「剛剛刷過牙,一轉身,又去刷一遍。鍋上燒雞湯,自己跑出去兜馬路,虧得鄰居報警,否則房頂都燒沒了。前腳碰到人打招呼,後一秒就忘個精光,連是男是女也想不起來——」顧清俞翻名片,找到一個華山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我問問。」顧士宏說:「我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打麻將,預防老年癡呆,免得將來連你和顧磊都認不出來。」顧清俞道:「老年癡呆跟這沒關係,否則還要醫生幹嗎,人手一副麻將就好了。」顧士宏道:「我要是真認不出你,你肯定開心死了。」顧清俞嘿的一聲,「我是撿來的?」顧士宏道:「你這人比較沒良心。」她問:「為什麼?」顧士宏歎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結婚了,也不會讓我操心到現在。」

  「結婚了,說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顧清俞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停頓一下,好在父親並沒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嬌的口氣:「——你女兒良心大大的好。」

  「兒女都是討債鬼。良心大大的壞。」

  顧清俞把父親最後這句發給施源。又問他:「在幹嗎?」他說:「看書。」她問他:「看什麼書?」自覺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發給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麼高大上?」她調侃自己:「現在只看網文了。」他道:「其實在看《故事會》,不好意思發給你。」兩人玩笑幾句。顧清俞其實是想問他,東西整理得怎麼樣了,下周搬過來,這邊還需要置辦些什麼,等等。話題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罷,他忽地發過來:

  「我爸媽問你哪天有空,來家裡吃飯。」

  她一喜,舒了口氣。發消息便是這點好。寫字到底比說話篤定些,慢了幾拍,措辭便不容易出錯。也看不見表情。四平八穩地,「——好啊,我這一陣都有空。」

  過了片刻,他問她:「你在幹嗎?」她回答:「喝茶。」他道:「這麼晚喝茶,不怕睡不著嗎?」她看一眼對面沙發上的展翔,回過去:「還要工作一會兒。」

  「是提到我了嗎?」展翔瞥見她的表情,神情一振。來了勁。

  「是啊,」她放下手機,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說,一個十三點半夜裡沖過來說要跟我聊天。我讓他準備好,十分鐘後沒消息,就直接報警。」

  「而且還喝了點小酒。」他故意嚇她。

  「說吧,什麼事?」她朝他看,「給你五分鐘時間,如果是廢話,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鐘嗎?」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鐘就五分鐘。」他徑直看著她,面帶微笑,卻不發一言。又問她討茶喝,「這茶葉是上次法國帶回來的嗎?味道不錯。有水果香,我喜歡。」她不語,隨即站起來,呼出一口氣,「OK,是我上當了,你說你有要緊事,我才放你進來的。」打開門,做個送客的手勢,「——出去。」

  「其實是想鄭重地對你說一聲,新婚快樂。」

  他離開後,她在茶几下發現這張卡片,字跡端正得像個小學生。旁邊是一個信封,裡面是一張南極航海圖,標明了他去南極旅行的線路,還有船長和探險隊長的簽名,以及各種花花綠綠的手繪。他說是返程途中拍賣會上拍得的,「2008.79美金。這個數字對我來說,有特別意義。」她想起來,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謝謝。」臨睡前,她給他發去消息。原來認識他已經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會隨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擔心他生氣。他的笑容,像航海圖上那只手繪的企鵝,透著憨態可掬。又或許,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這樣的表情。連出門時手差點被夾,他也只是「哎喲」一聲,甩了兩下,半是委屈半是發嗲地:「親!你這樣不大禮貌哦。」

  「兩千多美金拍這麼一張紙。你果然是暴發戶。」她道。

  他發來一個大大的賊忒兮兮的笑臉,「那也要看對誰。」

  這樣的夜裡,顧清俞忽生出一種別樣的情緒。塵埃落定的踏實,還夾雜著一絲慌亂。像牛排上塗芥末醬,沉穩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鮮,也是另一種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沒底。她想起李安妮幾天前得知她婚訊時說的一句話,「只有結婚了,你才會重新審視周圍的人。你以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這一刻將重新洗牌。你會變得更成熟。」這祝福詞顯得過於深沉,以至於顧清俞隔著電話沉默了好一陣,反問:「你看好這段婚姻嗎?」仿佛這樣的問題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測的賀詞。她回答:「當然。」又加上一句,「我對你有信心,你會幸福的。」兩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噓。顧清俞問她:「你呢,現在幸福嗎?」她道:「非常幸福。」電話裡傳來她法國老公的說話聲。李安妮告訴顧清俞:「Frank讓我轉達對你的祝福。他說,你是他見過最有氣質的中國女人。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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