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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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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暢年輕時是公認的帥哥。白襯衫外穿一件風衣或是夾克,風紀扣松著,料作褲下蹬一雙擦得鋥亮的尖頭皮鞋,頭式清爽。讀書不多,卻能穿出幾分文氣,也難得——其實是個花花公子。認識顧士蓮之前談過無數次戀愛,廠裡就不下20個。墮胎不必提了,還有人為他自殺,吃敵敵畏,跳黃浦江。女方家長沖過來喊打喊殺也是常事。高暢是名人。技校畢業後分在鍋爐車間,幹的是粗活,人卻細緻。嘴巴也甜。討女人喜歡。那些為他自殺的女孩,過一陣也就罷了。好了傷疤忘了疼。依然有人前赴後繼,當炮灰。明曉得他是渣男,偏偏就忍不住。顧士蓮與他的緣分,與當時某位政工幹部有直接關係。他拍板,將落後分子與先進人員結對子,傳幫帶。「一起吃飯,一起工作,一起學習,一起進步。」事實證明,這種小兒科的招數,也並非完全不可行。至少跟顧士蓮結對子後,高暢是真的變乖了。 那時顧士蓮三十來歲,與交往兩年的男友正準備結婚。男友也在廠裡工作,技術員。緋聞剛傳來時,真是不太可信的。高暢是混蛋不錯,但顧士蓮是那種輕易上套的女人嗎?年輕的人事科科員,工作能力強,做事乾淨爽氣,眼裡揉不下沙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女漢子」。眉一抬,眼一瞪,不怒自威。高暢在她面前,像老鼠見到貓。真是老實了許多。不遲到,不早退,也不到處串崗調戲女同事。「老阿姐——」他這麼稱呼顧士蓮。「買賬!天底下的女人,我頂頂買賬老阿姐!」說得鏗鏘有力。 那時最常見的鏡頭是,顧士蓮在前面走,他後頭跟著,各自拿著飯盒,老阿姐勺子一撥,油亮亮的獅子頭撥到他飯盒裡,汁水把飯澆成醬紅色,「吃!」小阿弟響亮地應一聲,哈巴狗似的:「哦!」莫名的默契感。以至於後來顧士蓮取消婚禮,眾人竟也不覺得十分驚訝。那男友也算是個君子,自始至終未說一句難聽的話。「昏頭了。」倒是顧士蓮自己,正式與高暢交往後,說得最多就是這句。自嘲,也是封人家的嘴。愛情本就容易讓人昏頭。誰會想到這樣兩個人,竟會走到一起。結婚也比別人預想的要快許多。廠裡有些老江湖,見多識廣的,說這叫「矯枉過正」,也叫「補償反應」,就像身體很久不鍛煉了,稍微動一動,肌肉不光會酸,還會癢。皮癢,高暢這小赤佬尋著顧士蓮這只雌老虎,不是骨頭發癢是啥?再有些經驗豐富的過來人,搖著小扇子,篤篤定定地:「——看這兩人幾時結束。」 一拖就是三十年。小赤佬變成大叔,雌老虎也養得家了——畫面愈發和諧。女兒也二十出頭了。高暢前不久升了車間副主任。男人退休晚,何況顧士蓮又大了幾歲,真正是男主外女主內了。顧士蓮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給高暢燒菜泡飯,隔夜的菜留個底,不論葷素,統統倒進飯裡,加水煮開。配海瓜子。寧波人就這點嗜好。顧士蓮自己陪女兒吃麵包、豆漿或是牛奶。再煎個蛋。朵朵考上音樂學院後,家裡冷清許多。這還是在上海,倘若要去維也納,便隔得更遠。班上那些學生,老師最看好朵朵,是個拔尖的苗子,天生好嗓子,悟性又高,不作興浪費的。學費本來倒不成問題,顧士蓮沒生病那陣,家境也過得去,幾趟手術下來,放療、化療、PET,再加上吃中藥,這個那個的,就用得見底了。 顧士蓮很心平,這些年沒復發就是萬幸了。女兒的學業,更是萬萬耽擱不得。退休工資只夠糊口,高暢那些也有限。只剩下房子。淮海路一套老公房,復興公園邊上,地段沒話說,房子卻是簡陋,說是三房,其實才70平方米。諮詢過中介,能賣600萬。換到浦東,離老母親和哥哥近,彼此也有個照應。白雲公寓是動遷房,與萬紫園隔一條馬路。房型設施都不能比,價格也便宜許多。兩房才300萬出頭。顧士蓮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買白雲公寓——當年老房拆遷,換了白雲公寓一大一小兩套。顧士宏帶母親住大的,顧士蓮戶口也在,便得那套小的。顧昕16歲回上海,顧士蓮主動提出,這套房子過戶給侄子,等於也是給大哥,將來有個落腳點。 顧士海夫婦現在住的,便是這套。倘若現在再買回白雲公寓,怕大哥看了不舒服。做好人也累的,反要倒過去照顧人家的心情——便只看萬紫園。同樣兩房,貴100萬。還好,在預算之內。講起來還是商品房。差價200萬,除去學費,女兒將來的嫁妝,夫妻倆養老的錢,勉強也夠了。這樣的置換,不比人家買新房,欣欣向榮。好在女兒是出息的,光這點就讓人欣慰了。前幾日聽老單位同事說起,誰誰誰也是置換,大房換小屋,差價給兒子還賭債。小赤佬賭球,欠了一百多萬。活生生一個討債鬼。真是要吐血了。 高暢吃喜酒那天晚上,顧士蓮等到半夜。人被老黃扛回來,醉得死豬一樣。「老高今、今天酒吃多了,有、有點High。」老黃是熟稔的,技校同學,與高暢一年進的廠。講話結巴,極老實的一個人。知道顧士蓮的脾氣,特意關照:「不要訓、訓他,也、也作孽——」顧士蓮沒好氣,「我才是前世作孽,還要服侍醉鬼。」老黃幫著顧士蓮把人安頓好才走。不放心,再三叮囑:「不、不要訓他。」顧士蓮嘿的一聲,「不放心就留下,看我晚上不扒掉他一層皮!」 顧士蓮倒來熱水,給丈夫擦身。高暢白襯衫上一股酒味,混著肉狎氣,嘴裡還不清不爽,嬉笑,「這妹子——」顧士蓮毛巾兜頭扔過去,「老實點!」他一隻手伸過來,搭住妻子的頭頸,「再吃一杯。」顧士蓮鼻子裡出氣,冷哼:「吃你個大頭鬼。」 跪搓衣板是傳統節目。三十年前用到現在。尤其女兒不在的時候。晚歸、醉酒,還有出言不遜,任何一條都夠了。次日酒醒了,顧士蓮坐在沙發上織毛衣,高暢跪著——當然只是做做樣子,現在誰家還用搓衣板,地板上也是一樣。意思到就行了。依偎在妻子腿邊,幫忙繞線。顧士蓮嘴一努,示意他讓開些。他不動,訕笑著。依然當年哈巴狗似的模樣。「好久沒喝酒,酒量變差了,」他歎道,「要加強練習。」顧士蓮哼一聲,「料酒在碗櫥裡,明天起,每天讓你喝半斤。」高暢道:「去你哥哥家,從來都不讓我喝。不是椰奶就是果汁。」顧士蓮道:「你不怕胃疼就儘管喝。再弄個胃穿孔出來,這些年我幾十隻甲魚就當喂狗了!」 高暢有胃病。年輕時飲食沒規律,又貪杯。三天兩頭胃疼。結婚後,顧士蓮托人從蘇北鄉下弄來野生甲魚,放紅棗冰糖燉,黏黏稠稠一大鍋。隔三岔五地吃,當藥。竟是好了。二十多年沒犯過。高暢也不是沒有嘴饞的時候,每次只要顧士蓮說一句「我身體已經這樣了,你要是也跟著出點問題,朵朵怎麼辦?」立時便忍住。女兒是心頭肉。顧士蓮近四十才有的她,夫妻倆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喜酒吃得不開心?」顧士蓮問丈夫。 「人家結婚,熱鬧呀,有啥開心不開心的。」高暢嘿的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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