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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渴!一離開這些揪人的思緒,第一個感覺就依然是渴。渾身都在發顫發燒,他知道,這些被嚴重致傷而又失血過多的肌體,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須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撐下去。

  他又一次舉起了準備敲門的手。

  一時間,他又遲疑了。

  這是誰家呢?他依稀記得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確實是老七家。村裡人都叫他老七叔。一個六十多歲的白髮老頭兒。老七叔是個很勤快的老人。雖然年近花甲,但仍舊每日下地幹活。還常常到山裡去打柴,去刨藥材。他剛來的時候,老頭兒常愛在他那兒坐一坐,歇歇腳,抽袋煙,喝口水什麼的。老七叔很會說話,尤其是很會說俏皮話兒,像個樂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讓人發愁的事情,好像都與他無緣。對任何艱難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個兒子和兩個閨女,都已長大。家裡的那點地,根本不夠種,勞動力顯然過剩,一個個都閑在家裡沒事幹。而他每天出來幹活,純粹是一種習慣。幹活好像是他唯一的樂趣,否則就會覺得太無聊,就會活不下去。其實家裡根本就不缺他那點柴火什麼的。不過看他那樣子,也無非是自得其樂罷了。他也真的總是很快活、很輕鬆的樣子。沒嗓子,卻整天唱著一口地方戲。跟別人說點什麼,笑話不離嘴。說完了,不管別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陣。

  其實他很窮。他看得出來,他窮得衣服總是很破很舊。三兒子快三十了,四兒子也二十六七了,都還娶不起媳婦,砌不起新窯。像劉全德一樣,他這一家子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沒本事也沒指望能迅速地發大財。有一回,他問老七叔,像他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嶺,有這麼多壯勞力幹活,五年過來,豈不發成腰纏萬貫的大戶?老頭兒聽著他說,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說別的,問了幾遍也是這樣。

  末了,老頭兒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樂,然後逕自走下山去。剛一出門,就可著嗓子地唱起來。老頭兒嗓子很差,咬字卻清清楚楚,他至今還能記得些。他只覺得那音調好淒傷。

  唉——

  兀的不氣殺我也,兀的不痛殺我也!

  聽得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

  空長了我二十年的歲月,

  空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

  原來自刎的是父親,

  自縊的是老母

  唉——

  恨不得摘了他鬥來大印一顆……

  把麻繩背捆在將軍柱,

  把鐵鉗拔出他斑斕舌。

  把錐子挑出他賊眼珠,

  把尖刀細剮他渾身肉,

  把銅錘敲殘他骨髓,

  把銅鍘切掉他頭顱,

  ……

  他不清楚老頭兒唱的是哪出戲,但這些唱詞卻讓他玩味再三。這大概就是中國文化,恨起人來,能把人恨成這樣,挖舌頭,剜眼睛,砸骨頭,鍘腦袋,千刀萬剮,五牛分屍,報仇居然能報到這種程度……而且又極有耐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兩輩子,也絕不忘記,也絕不放過!

  挨打時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驀地又現在眼前,那種毒打,那種仇恨……莫非同這種文化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對別人能這樣殘酷,對自己也一樣這樣殘酷,也許,這就是這種文化裡最為可怕的一種因素,包括自己,會不會也是如此……

  不!揚善懲惡應是人類中最為寶貴的一種品行,如果連這個也沒了,社會還何以存在!人類還何以存在!

  他不曉得今天挨打時,老七叔會不會也在場。但不管老頭兒在場不在場,他絕不會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絕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終於敲響了院門。

  梆梆梆梆……

  幾乎就在同時,他便聽到了一聲帶著顫音的問:「哪個?」

  就在門口!大概早就等著了。他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勁應了一聲。正思忖著報不報自己的姓名,門哐當一聲猛然打開,與此同時,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幹什麼的!」一聲低沉的叱喝。借著電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幾雙腳和幾根粗大的木棍。原來他們早就準備好等在這兒了。狗的狂叫大概讓他們一家感到爬過來的興許是個賊或者是一隻凶獸。「幹什麼的,快說!」又是一聲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請,請讓我喝口水,實在渴得不行。求你們了,請讓我喝點……」他極力地懇求著。

  對方一陣沉默。

  「我一整天都沒喝到水了,求你們了……」

  哐當!突然一聲巨響,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極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裡,默然地瞅著眼前這道陡然關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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