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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你少來這一套!」村長突然把頭一擺,發瘋似的跺腳,沖著鄉長竟發起潑來,「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長村長,到了這會兒來了才找我這個村長,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個啥村長!我這村長算個哇!當初我就死活不幹,是你硬讓我幹的嘛!咱這還不明擺著是個受氣包!這也不是,那也不對,這個不懂,那個胡說!那你讓我咋說哩嘛!村長村長,還不如人家個老百姓,不高興,不滿意了,還敢發兩句牢騷,誰像我整天受這窩囊氣!其實啥事你也清楚!像這喝水的事,狗子沒找過你們?我沒找過你們?你們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問你,你說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夥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這村裡大夥算個!人家要承包,誰敢說個不字!我那會兒就怕要鬧出事來,這才去找你的呀!誰曉得你就給了我這麼個囫圇話!你也沒法哩,我又有的法子!連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還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說八道哩,人家省裡地區都是掛了號的,別說我這個村長,就是你們縣裡鄉里又能把人家咋辦!你以為我不曉得呀,這村裡的事,你們誰不曉得!誰不明白!因為喝水,狗子哪個沒找過!到這會兒了,啥事都推到我這村長頭上了!這個王八村長我早就幹夠啦!當初我就不稀罕,這會兒也一樣不稀罕!受夠啦!早就受夠啦!你們願意咋著就咋著!我早就看出來啦,這個黑鍋遲早還不得我背!受氣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處分撤職你們就明說,拐彎抹角的別再來這一套!我早就不想幹啦,早就幹夠啦!」

  說到這兒,村長猛然就一屁股蹲下來。腦袋使勁地歪在一旁,整個身子都一鼓一鼓地喘著粗氣。四下裡頓時極靜極靜。

  一窯洞的人盡皆愕然。鄉長像懵了似的呆在那裡,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話來。

  「包子來啦!包子來啦!熱包子熱包子……」這時門外突然一陣喊叫,就一前一後撞進兩個抬著籮筐提著水桶的漢子來。兩個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滿窯的緊張全給沖沒了。

  捂著籮筐的布子一拉開,熱騰騰的白氣沖騰而起,窯頂上的蛛絲左右亂晃,滿窯裡頓時香氣撲鼻。

  老王和老所長趕忙跑上去幫忙。老所長拿個碗往裡拾包子,一邊拾,一邊就朝歪脖子蹲在那裡依舊不動的村長蹬了一腳:

  「你他媽的還愣著幹啥哩!」

  老王覺得老所長這一腳很有意思。

  這一腳既有輕輕的責備,也有不易覺察出來的友好和對村長剛才那一番話的贊許。

  二十日零點二十五分

  ……好渴。

  剛才那幾口水所帶來的濕潤清涼,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沒了。喉嚨裡漸漸地又像火燒一般,嘴唇上早已裂開的那層細皮正一塊一塊地卷起。嘴一動就一陣陣刺疼。

  水……突然間他又感到如此強烈地需要水。實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來輕輕地喘著氣。至少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體力恢復得越來越慢,強烈的昏眩又陣陣襲來。現在每爬動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氣。因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蓋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條袖子幾乎整個都被磨透磨爛了。他已經用手絹把胳膊肘給緊緊紮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蓋上幸好有護膝。他患著輕微的關節炎,那是貓兒洞給他留下的紀念。自來到這山上後,每天都戴著護膝,沒想到竟派上這麼個用場。磨不透,而且硌著石塊也不覺得疼。那條假肢也還可以,往後用力蹬時,竟顯得很有力量。

  他看著表,又使勁爬起來。不能再延誤了,否則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動,已經使身體形成一種純機械的運動,所有的動作都是機械的。一種像是陷入麻木狀態的爬動。這種爬動總是讓他感到爬著爬著就會突然再也爬不動了。地上很幹,厚厚的一層塵土。爬過的路面留著一條清晰的痕跡,在月光下,像是有一頭巨獸爬過。

  拐過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禁抖動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色灰灰的,兩扇黑黑的院門,有如一張張開的大嘴。

  他的心不禁又抖動了一下。

  這是村子裡最靠邊緣的一家。院門離路只有四五丈遠!

  一戶人家……水!

  一種巨大的誘惑陡然襲上心頭。……討口水喝,對!討口水去!

  渴得實在有些堅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涼水就足夠了。

  他知道這一家戶主的名字。是個年齡不算小的矮個農民,叫劉全德。這村裡都姓孔,唯他家是劉姓。劉全德是河南人。1960年逃荒在這兒落了戶。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親一樣膽小老實。劉全德也確實老實。全村人靠山靠樹,日子過得都不算賴。唯有他家仍是那麼窮。按照別人的說法,像他這樣住在村外的家戶,就是隨便摸點偷點,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可他一家好像從來也不幹那種事。就是幹了只怕也沒人相信。因為只要你一走進他那破破爛爛、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懷疑的念頭頃刻便會打消。人也是一副極為老實憨厚的樣子。連說話也顯得小心翼翼,膽小怕事。就是大熱天,兩隻手也好像總是籠著,背也挺不直,駝背一樣彎著。皺紋滿臉,牙掉得連前門牙也快光了。其實他並不老,還不到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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