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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九章

  一

  范世榮把桌上的東西胡嚕開了,一張一張地把王財拓的印章模子拿出來看,都是雙勾描畫下來的,非常清晰。范世榮心說,小子,還真下了功夫了……莫荷推門進來:「哥,屋裡怎麼這麼冷啊!」

  范世榮趕快收起他那些東西:「爐子滅了。」莫荷出去又進來,開始劈柴點爐子,麻利地往裡倒煤球,捅爐子,搜灰。

  范世榮冷冷地看著,好像有話要對莫荷說。

  范世榮明知故問:「莫荷,著了嗎?」

  「著了,我打壺水坐上,一會兒就開了。」莫荷出門壓水。莫荷打了水進來,把壺坐在爐子上。

  「莫荷……」

  「哥,什麼事,您說!」

  「我想讓你嫁人……」

  莫荷幹著手裡的活兒……半天才問:「嫁……誰?」

  「琉璃廠的一個夥計,現在做了掌櫃的了……叫王財……他說見過你……」

  「……我……」

  莫荷話剛一出口,就給范世榮攔住:「成不成的,你先別張嘴,先聽哥把話說完。哥,這幾年算是落魄落到姥姥家了,你大老遠的奔過來,雖說不是親的,但對哥好,哥知道……大姑娘家的挎籃子風裡雪裡的上街賣煙捲,養活哥,哥對不住你……哥,天天想翻身,日日想翻身,這回算對了機會了……我欠了王財的情,好歹他混成了掌櫃的,你過去也不吃虧,莫荷,嫁了吧……」

  莫荷傷心地哭了。

  「我知道你喜歡奉全……那小子沒福氣……一晚上的風光轉天就敗了……再說人還在牢裡呢……出來什麼樣也不知道了……人活在世不如意事多,天遂人願的事少……現在王財對你對哥都有好處,哥想過了,為了你……」

  「哥!要為我……您不用想……要為您,我就這麼嫁了,哥我說句心裡話……我覺自己虧得慌……!」莫荷說完挎起煙筐子沖出門去,不知不覺地往關著佟奉全的監獄方向跑去。

  莫荷來到監獄大門口,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停在那兒。茹二奶奶,馮媽和佟奉全一塊出來,佟奉全扶著茹二奶奶和馮媽上了車,然後他也上了車。莫荷呆呆看著,轎車動了。莫荷自語道:「他出來了,他這是上哪兒去呀!」

  漸漸的,兩匹馬跑起來了,莫荷不由自主地尖叫著追了下去,筐裡的煙唏裡嘩啦地掉下來了。

  空中飛翔著一群鴿子,哨音很響……

  佟奉全站在太陽地裡,砰砰地敲著被子,收拾著房子,茹二奶奶默默地看著他。

  馮媽跟佟奉全嘮叼著:「旁的你也別多想,小北屋給您騰出來了,你先住下吧,跟你說我們這院子裡可沒個正經男人,進屋出門你可得打聲招呼,天熱天涼的都得穿嚴實,穿整齊了,不叫您別往上房跑……」

  佟奉全說:「要麼我搬出去住得了……」

  茹二奶奶從上房出來:「沒門,怎麼著,我都不怕,你還怕了……住這兒怎麼了,白住,白吃,白喝,還給你掏工錢……等會再拍……聽我把話說完了……佟先生,旁的我不多說了,你可還欠我錢呢!」

  「我記著呢!」

  茹二奶奶叮囑道:「旁的人要真問起來了,你就說是我們雇的管事的,多了的話什麼也別說……裡裡外外的我可也就叫您管事的……佟先生。」

  「我答應了。」

  馮媽又說:「一天三頓,太太讓咱一塊吃,太太不讓了,自己端自己屋裡吃去,什麼也別多問,什麼也別多想。」

  「我聽您的……」

  茹二奶奶瞅瞅收拾好的小屋:「行了!鋪蓋自己鋪吧,缺什麼說一聲……馮媽叫車吧……回頭聽戲耽誤了。」

  佟奉全依舊很認真地拍著那床鋪蓋。

  人是從牢裡出來了,人家花錢贖的,還欠著人家錢了,這是出了一牢又進了一牢……佟奉全記住了羅先生說的話,負債而逃是病,佟奉全不能跑。他想著在將來的日子裡能把那欠下的錢都給還上。

  佟奉全悄悄進了範家小院,先去莫荷的西屋看看,裡面沒燈,也沒人。佟奉全喚了幾聲莫荷,見沒人應又往正屋走去:「五哥,五哥。」也沒人應。

  佟奉全只好到了東屋:「生子媽!生子媽!」

  生子媽開了門:「佟先生啊,屋裡坐吧!」

  「不進去了,范先生、莫荷都不在啊!」

  生子媽說:「按理該回來了,屋裡坐吧!您這是?」

  「我讓一朋友接出來了……您給傳個信,就說我出來了。」

  「恭喜您啊,屋裡坐坐等等吧,一會兒就回來了……這生子也不知跑哪兒去了……進來坐坐吧!」

  「不了!您回吧,怪冷的。我走了。生子媽,你給莫荷傳個話,明天下午三點,讓她到禾豐茶社等我……」

  佟奉全說完走了。

  泰豐樓的小包間,茹二奶奶正在請孟小樓吃飯。茹二奶奶聽了孟小樓的身世流淚了。馮媽趕緊遞過手絹。

  孟小樓有些歉意:「是我的不是了,說是聽戲能把人聽哭了,我這說自己的事倒把您說哭了,該罰!來咱喝一杯。」

  「我以為自己算這世上最苦最委屈的人聽了你的事,倒覺著自己的那點苦算什麼呀!」

  「姑我這兒給您滿上了,來喝……」

  茹二奶奶看著孟小樓的眼睛說:「可別再叫我姑了……叫秋蘭不合適,您後邊加個姐吧,你就叫秋蘭姐得了。」

  「好,秋蘭姐,那我這算是得罪了……敬您一杯。」

  兩人又喝酒,茹二奶奶沖馮媽一伸手,馮媽把一張銀票遞上來。茹二奶奶說:「我知道你們吃開口飯的也難,師傅一家要養,親爹親媽又病在床上,還有個傻妹妹,家裡的事兒不算,行頭要置,場面要講,沒別的,我當姐姐的也不能白陪著您掉一回眼淚,今天沒多帶,這五千塊錢您收下了……給老的治治病。旁的以後再說吧。」

  「我不要,秋蘭姐……這讓您流淚就是我的罪過了,還拿錢,那我成什麼了!」

  「拿著,我樂意……」茹二奶奶的手推過去,孟小樓的手再推回來。兩人的手來來回回地碰在了一起。馮媽閉上眼,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孟小樓顯得有些盛情難卻:「那我收下了。」茹二奶奶卻是一臉的憐愛:「收下吧,你不收就是不想認我這個姐姐了!」

  大凡娼優人家,以情而謀人錢財者,必以一身世淒涼的故事做鋪墊,你不問則已,一問都有一本血淚賬,不為別的,為了給那些寂寞的情感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所謂憐愛,憐愛,先是有了憐惜之情,方能生出愛意來。殊不知真正可憐之人,他怎麼會輕易地把心內的話就那麼公開地說出來?他若愛你,他為什麼要以苦痛來作愛的引子?這些理兒茹二奶奶這個時候是顧不上了。

  莫荷呆呆地坐在床上,燈也不開,一個哥逼自己嫁人,一個佟奉全出來了竟去了茹二奶奶家,這兩件事加在一起,莫荷不光是傷心,更多的是心煩意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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