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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三章

  一

  佟奉全來到羅先生家,訴說著心裡的那個疙瘩:「羅先生,東西賣了,按理我心該松了,沒有,一點都沒松下來,看見那銀票,我不單不高興,還覺著燙手,我什麼都想了,我想著他要是真來找後賬,我就教訓教訓他,可就沒想過他要死……」

  「不是沒想,是不願想,不敢想……」羅先生說。

  「羅先生,您說得對,我不敢想!我看著他從那房梁上卸下來時,我後悔啊,一下子人就沒了……前一天活活的人,從房梁上摘下來了,兩隻眼不捨得閉上,看著我,一家老少哭著……我堆縮了,我後悔,這是害人了,他沈掌櫃有一百個不是,我沒死,他死了!羅先生,這勁兒,我有點過不去了!羅先生,我不是幹了壞事,裝孫子來說便宜話,我壞我知道,我,我病了!」

  「佟掌櫃,按佛門語,忘義取利就是病,以智輕人也是病。你以為你聰明是不是,你這是害人家。」

  「我這是真病了,一想這事就要堆縮,手心出汗,您有學問,您給我治治。」

  「我治不了你的病,你得自己治,還是佛門語……不取非分是藥,憐孤恤寡是藥……他死了,不是留了一家人嗎?」

  「羅先生,這事我想過,賣尊的事,琉璃廠的人不知道,我要出頭了給了他們錢,回頭傳出去,我泛古堂賣貨給人逼死了,將來我這生意沒法往下做了。」

  「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逃得眾人嘴,逃得了自己的心嗎?跟你說負債而逃是大病,負孽債而逃,更是大心病!」

  佟奉全想了想,說:「羅先生,您要這麼說,我明白了……該怎麼辦我還不知道,但我心裡有譜了……那我先走了。」

  剛才在街上,佟奉全坐車路過燕居閣,看見燕居閣外邊已經掛了白白的孝幛子了,佟奉全在車裡閉上了眼睛想回家拿錢還給人家,回到鋪子裡,佟奉全拉開抽屜,看見抽屜輕了,原有的銀元都沒有了……佟奉全看了一會兒,喊道:「二奎,二奎……二奎!」

  外面傳來貴山的聲音:「哎!爺……來了,來了。」

  佟奉全坐下了想喝茶,見沒水:「二奎呢?」

  「上午就出去了!」貴山說。

  「沒說幹什麼去了?」

  「沒說。留下個信封子,說爺您回來交給您。」

  佟奉全聽了有點意外,放下杯子,拿信來拆,原以為信封裡是銀票,不是,是二奎留下的信:

  「爺,我走了……您別找我,找也找不著,……張督軍拿槍頂我腦袋那情景我忘不了……就為了這麼個尊,您讓我抽自己嘴巴,我都能受,這會兒沈掌櫃的又吊死了,這行我幹不了了,我怕再幹幾年不是沒命,就是沒德性了……我還年輕,在世面上混,沒錢不行,我把銀票和抽屜的錢全拿走了,還有那塊值錢的玉,我也拿走了。您為這事找保人也沒用,他病了,說是活不了幾天了。爺,對不住您了,後會有期吧……」

  佟奉全看了信,傻了、呆了!喊道:「貴山,快!快!打電話,打電話,報警!!報警!!!」

  佟奉全著急地找那個藏古玉的匣子,空了。他趕緊跑到昌盛源票號,人家拿底賬給他看,錢領走了。他跟人家大喊大叫……又去找二奎的保人,保人在床上病著,光有喘息的份兒了……佟奉全抓他脖領子叫也沒聲。

  佟奉全帶人來看鋪子盤貨,有氣無力地說:「就這麼點貨底子了,幾位要是心疼我,就別太擠兌了,錢收了,我得還東家本,幾位高抬貴手吧!」

  街上正在大出殯,是沈松山的家人給沈松山出殯……佟奉全懷裡夾了個包袱在街對面靜靜地看著。

  一個龍泉窯的小尊,從出現到毀壞,幾天工夫,死了一個人,跑了一個人,連帶著關了兩家鋪子。佟奉全盤了鋪子還了東家的賬,大睡了三天,想想也沒旁的手藝,只有夾了包袱竄宅門,東家貨西家買,寒去春來,走東竄西地做起了辛苦的「夾包袱」生意了。人家的買賣都有個堂號齋名,他一人一包,只得自嘲地叫個包袱齋。

  馮媽引著茹二奶奶,小心地可憐巴巴地進了瑞貝子府的最後院——老貝子的臥房。茹二奶奶跪下了,輕聲喚道:「阿瑪……二媳婦這兒給您請安了……」

  老貝子斜坐在床上,已是行將就木了:「你來了……」

  茹二奶奶說:「媳婦給您請安……」

  老貝子看了一眼屋裡的眾人:「屋裡人都出去吧……出去!」

  見屋裡的人都退出了,老貝子才說:「你起來吧,坐近便點。」

  茹二奶奶忙說:「謝阿瑪!」

  「我快死了……」

  茹二奶奶嗓眼有些堵:「您別那麼說,您這麼一說我們還有什麼心氣活下去。」

  「你不用跟我說寬心話,我想死……打大清國一完了,我就該死,眼不見心不煩……旁的不說了,你進我的宅子,沒享過福,剛一過門老二就沒了……讓你守了活寡……」

  這話說到茹二奶奶的痛處,開始流淚。

  「……也是命……家業大了,照顧不過來,這些年你受罪了……叫你來,是我死了,怕你更受屈,說是親戚,都跟烏眼雞似的,」老貝子用手一指一隻箱子,「別指望給你留錢,我也沒錢了,那只箱子……給你留下的,一些個玩藝,都是皇上高興賞下的,值不值錢我也不知道。來,拿著這鑰匙。」

  茹二奶奶不接:「阿瑪謝謝您。」

  「拿著啊……這是我原來的一所二進院子,也給你。這還有個小包袱,你夾著出這屋。是什麼東西你回頭看了就知道了,這是那所小院子的房契,趁我明白都給你了……」

  茹二奶奶勉強接下鑰匙,又想還回:「阿瑪,媳婦不要。」

  老貝子說:「先別這麼說,我知道你想說我給了也帶不出去,白給是不是,我給你想好了……包袱你夾著待會兒就走。箱子我讓茹安給你搗騰出去……早晚的他也只有跟著你了,沒辦法,家大人多,自己的東西也得偷兒似的往外拿……來,接著吧。算是老二死的早,我這給你陪不是了……你走吧!……我乏了。」

  茹二奶奶哭道:「阿瑪……阿瑪……您別那麼說,您可得硬硬朗朗的!」

  老貝子催促:「走吧……走吧!」

  茹二奶奶急忙磕頭,老貝子轉過臉去,傳出一陣咳嗽。

  茹二奶奶抹著淚夾著包袱從門口出來,傷心地走向前院,馮媽跟在後面。茹二奶奶剛一走進中院門,抬頭一看愣住了,吃驚地差點退了回去。

  就看院子裡站滿了人,多是中年老年的親戚,都臉色冰冷地看著她。茹二奶奶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只有呆呆地站著。

  大奶奶先說話了:「老二家的,你可真招人疼啊!」

  茹二奶奶抱著包袱站著,馮媽一邊垂立,還沒緩過神來。

  大奶奶說:「平時我們過後邊請安去,窗根底下請過安,半天都沒一句整話給我們……你可好……一個人請進去了,旁的人轟出來了,……跟老爺子說什麼了,跟我們學學……」

  眾人附和道:「對。跟我們學學……」

  茹二奶奶嘟努:「……沒說什麼……」

  大奶奶瞅著那個包裹:「掖著藏著包著裹著的是不是……沒說什麼,怎麼你夾著個包袱出來了,我們手裡可都還空著呢!」

  茹二奶奶這下不知從哪來到勇氣:「東西是老爺子給的不錯,我可不想藏著掖著,給你們的東西我不問,給我的你們也別問!」說著就要衝過去。

  大奶奶喝住她:「等等!話我今天給你說明白了,就是老爺子給你的東西也不是你的,這院子裡的東西沒一件是你的。」

  一向寡言的大爺也說話了:「不孝的話我先說了,真有老爺子百年之後的那一天,什麼是你的,什麼不是你的還指不定呢!馮媽……上手給你們奶奶解包袱……」

  馮媽站著不動。

  大奶奶怒道:「馮媽!快上手……」

  馮媽囁嚅道:「……我……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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