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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周蒙當時不理解這cute該怎麼講,到了美國以後,一天到晚看電視裡的肥皂劇,她才明白李越是說潘多可愛,譯得更精切一點兒,是逗人的。潘多確實夠可愛,點菜的時候他說不吃,菜一上來,他左右開弓比周蒙、李越兩個人合起來吃得都多。一邊吃一邊大誇李越,誇她會點菜,誇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還好,她沒有太實心眼,沒有少點了菜。周蒙跟李越兩個人對視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點了根煙,不吃了。

  「打算去美國生這個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國籍了。」李越問周蒙。

  周蒙搖搖頭:「恐怕來不及。」

  潘多摟過周蒙的腰說:「我們還是準備生個中國公民,我們愛國。」

  周蒙推他:「得了,你別厚顏無恥了,你不是一直說,你就是死也要一頭撞死在你祖國的領土上——美利堅合眾國嗎?潘多一本正經地問:「我說過這話嗎?不能吧,那不成了認賊作父了嗎?連人家香港都要回歸祖國的懷抱了。」李越覺得周蒙有點兒太不給潘多面子,可是呢,他們心理學家又講,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夫妻越是危機四伏。「潘多是學Double E的?五年下來拿個博士,在美國找個年薪六七萬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國,行情她大概瞭解。潘多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其實我們這個專業,不是吹,讀個碩士就夠找工作的,讀博士那是為講起來好聽,一介紹,誰啊?Doctor潘,比較提氣,以後也給我兒子樹立一個光輝榜樣。」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周蒙不依不饒。

  「女兒更好女兒更好,現在不流行女強人嗎?就是像你這樣的。」

  潘多顯然明白李越在想什麼,趁周蒙不注意,他沖李越擠了下眼,意思是:我讓著她呢。李越莞爾,就在去年,小宗還無限感慨地歎息:她什麼都不說,我知道她都理解。結了婚怎麼就說個不停了呢?

  因為委屈?這好像是結了婚的女人最常見的心理狀態。

  與之相反,嫺靜來自內心的滿足。

  「其實,我倆本來沒想要這個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醫生非勸我們要,說頭胎就做人流以後會造成習慣性流產,又說要生還是年輕的時候生,對體形影響小。」醫生是這麼說的,可說的不是頭胎。

  周蒙1月剛做過一次人流手術,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兒,算是蜜月旅行,結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個翻江倒海,別說吃海鮮了,光聞那味兒就犯噁心。也是有經驗了,立刻讓潘多去買試紙。

  潘多一看試紙變紅,尖叫一聲:「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兩個人還是想去做掉,這次,那位相熟的醫生不同意了,說你們倆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沒理由不要啊,再說相隔時間太近,對身體損傷太大,極易造成習慣性流產。李越自然不好多講什麼,心裡估計到他們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頻頻頷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

  「那是,這跟結婚一個道理,一時糊塗,結也就結了,也沒那麼恐怖。」潘多在一邊接碴兒。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為忤。

  「哦,結婚有那麼恐怖嗎?」李越笑著問潘多。

  「當然好恐怖的,從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煙,點上,笑嘻嘻地說,「不幸中的萬幸是,我們周蒙不怎麼愛管我。」

  「管你幹什麼?不夠累的。」

  李越發現,只要靜下來,比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絲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後李越才回味出來,那是一種嘲弄的表情。

  從「阿靜」吃完飯出來,潘多是一個人打車先走的。李越聽到他跟周蒙交代說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雲觀上香,周蒙沒吭氣。臨到上計程車,潘多又回過頭來,撥弄著周蒙的頭髮,小聲地說了句什麼。周蒙才笑了。李越有意落後幾步,這時候跟了上來。

  「濛濛,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鐵站,一下地鐵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鐵回家,可惜咱倆不是一個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沒坐北京的地鐵了吧?」

  「這次回來還是頭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這身衣服在香港買的?」周蒙語氣裡不自覺地有一絲豔羨。

  「嗯。」李越這身衣服其實是去日本玩的時候買的。

  周蒙歎口氣,嘴角掛下來:「真想快點兒生,不然什麼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這可急不得,十月懷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著說。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說:「我都可以寫一本書了,書名叫《我恨懷孕的十個理由》。」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對潘多厲害?」

  「也不是,——我對他厲害了嗎?」

  「還不厲害?說話跟吃了槍藥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厲害,是……」周蒙張了幾次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結了婚都這樣,他說什麼,我就反什麼,跟條件反射似的。」周蒙曾經問過潘多,為什麼要跟她結婚。

  潘多的回答堪稱樸素無華:「你那些朋友還有你們家人都知道咱倆好,我出國了,走了,你怎麼辦啊,別人會怎麼看你?」周蒙是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雖然他不愛她,而她也知道。北京地鐵站還是老樣子。

  雖然已經八點多了,夏夜漫長,地鐵裡的人一點兒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憊。李越和周蒙兩個左右是不著急,在報攤兒上隨意翻看著書刊雜誌,希望等上趟空點兒的車。「最近國內有什麼好書?」李越問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幾個月沒去海澱圖書城了,想買一本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哪兒都沒有。」《江村經濟》?濛濛也有興趣看這類學術性很強的經濟學專著?不過聽說這本書文筆也很好。前後,錯也不會錯過一秒鐘,兩個人的視線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裝幀精美的硬版攝影集上。書已經有點兒髒了,封面上是一個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頭微微向前伸著,樣子很抓人。書名是《來自另一世界的風》。

  周蒙翻開扉頁。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李越只覺著心一沉:她是那樣細緻而眷戀地看著他,捨不得移開目光。好像完全沒有看見站在李然身邊的杜小彬,照片下麵,也有一行小字印著——攝影:李然。文字:杜小彬。周蒙抬起臉,這一瞬間,她舊日的那種安靜美好的神情又回來了,可她只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小宗剛買了套新房子,四室兩廳一廚兩衛,樓上樓下,才20多萬。」李越正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還好,車來了,很空。

  目送著周蒙乘坐的列車連個尾巴都看不見了,李越才轉回到書攤上,買了那本書。她想換本新一點的,攤主說沒了,這書不是他進的,是個朋友托他賣的,真要的話還可以便宜點。李越前後翻看,書是灕江出版社出的。李越這時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實長得有點兒像。

  這叫夫妻相。

  香港人頂迷信,李越從小紅旗下生紅旗下長,本來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那算命先生蠻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進來瞄她一眼先逗個悶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李越靠在沙發上,脫口一句粗話:「你算得真他媽的對。」

  算命先生寵辱不驚地一笑,問明李越的生辰時日,才一條條講開去。

  什麼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門有朋友有貴人,一生財來財去,三十以後有一劫,恐是牢獄之災,因此,香港這個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最後,他說她心裡有個人。

  李越一怔,怎麼搞得這樣浪漫?連這個也算得出來嗎?

  沒有算出來的是,那個人面目模糊,她經常不能確定,那是一個現實中的人,還是她的心造出來的一個影子。有的時候,現實中的某個人會跟那影子很合,她幾乎以為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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