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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怎麼不當了?」

  「不想當了。」

  「為什麼不想當了?」

  周蒙喝一口茶,雙臂一疊,老氣橫秋地問:「你大學剛畢業吧?」

  潘多不服氣地說:「剛畢業怎麼了?你不就比我早畢業一年嗎?我知道,是因為生活,對吧?」周蒙大笑:「對對。」

  「有什麼好笑的。」潘多憤憤不平地嘟嘟囔囔,「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別以為我不懂。」潘多老練地彈著煙灰,「信不信吧?我差一點兒就是孩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呢。

  「信,為什麼不信?」她說。

  看得出,她說信了,他有幾分亂了。

  周蒙掂掂茶壺。

  「又空了?」潘多驚訝地說,「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覺,他們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

  周蒙是上個星期剛搬的家,她爸爸給她從所裡要了間單身宿舍,挺大的,有16平方米呢。為了讓女兒住得舒服點兒,周從誡還從所裡請了兩個工人,刷了房,裝了自來水龍頭,鋪了乳白色的地板磚。曹芳來看過,背過身嘀咕一句:「還是疼閨女。」

  為了周蒙這間單身宿舍,周家犧牲了新樓的三室兩廳,代之舊樓的一套三居室。曹芳是看著新樓成長的,還沒竣工呢,她就到樓裡實地勘察了好幾次,怎麼裝修、添什麼傢俱、傢俱怎麼擺心裡都有一本賬。得,白費心思了。

  「你妹妹的個人問題還不解決啊?她不急,我還急呢。」曹芳跟周離抱怨。有了屬於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沒什麼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沒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錢都花在了這16平方米上。

  預算三千,實際多花了一倍還不止,這都是張曉輝垂簾聽政的結果。到後來周蒙都糊塗,這到底是她的房還是人家張曉輝的房?

  雖然沒有自己的房,張曉輝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看裝修雜誌逛傢俱店。有一陣兒,她老去「貴友」,「貴友」當時有個北歐風情傢俱展。每天下午五點半一下班,張曉輝就去「貴友」和那些典雅的傢俱約會。周蒙陪她去過一次,旁聽了張曉輝跟一位導購先生探討把傢俱運到四川的種種細節。那是一套丹麥傢俱,全買齊了,張曉輝也別想開店了。

  「你真買呀,還是拿他尋開心呢?」好容易擺脫了熱情的導購先生,周蒙小聲地問張曉輝。「怎麼叫拿他尋開心呢?我是他們公司的潛在客戶。」張曉輝說了一句廣告術語,握緊拳頭,「以後,以後我會買的。」

  這個以後,是下個世紀。

  2000年,聖誕剛過,周蒙在美國接到張曉輝從四川綿陽發來的一份特快專遞,拆開來,一大疊彩色照片,沒有信,曉輝只在一張全景照片後面寫了三個字:我的家。

  曉輝一直渴望有一個家。

  那也是一個誠然美麗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麗還是減少了它平凡的溫馨,這個家沒有男主人。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沒有男主人,所以她想買個單人床就行了。張曉輝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單人床單薄小氣,會破壞整體佈局。

  「還是中床好,睡著舒服,看著大方。」張曉輝指示道。

  周蒙一聽,也覺得很合理。後來,潘多一再誇讚張曉輝有先見之明。

  張曉輝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顯擺起來就是:「那還不是我的意思。」要全照著她張曉輝的意思,就不僅是周蒙一個人破產了,潘多也得破產。一開頭張曉輝非逼著周蒙買北歐的傢俱不可,張口就是:「國產的你就不用考慮了。」別看是四川農村長大的孩子,張曉輝只對北歐的傢俱情有獨鍾,南歐的都不行,尤其看不上繁複華麗的義大利傢俱,對其恨之入骨。

  「一點兒都不簡潔。」張曉輝耷著眼皮撇著嘴角評論意式傢俱。

  口角酷似周蒙曾經上過幾天班的一個廣告公司的副總,這位副總對屬下只會說一句話:「簡潔,再簡潔一點兒。」

  跟副總不同的是,張曉輝對傢俱的要求除了簡潔,還有一個特別的審美追求,她喜歡傢俱要扁一點兒。她給周蒙上課:「……就像好的時裝穿在人身上,視覺效果是扁的,傢俱也一定要扁才有現代感。」不光給周蒙一個人上課,還給一家合資傢俱廠的銷售員上課,這是在張曉輝終於同意正視周蒙的經濟形勢,放棄北歐傢俱以後。

  床,衣櫃,電視櫃,書架,書桌都是在那個合資傢俱廠訂做的,一色的淺黃色櫸木貼片,因為不是原木的,張曉輝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直到連跑七個傢俱城,買到一張桃木清漆的折疊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的臉色了。訂做的傢俱都還沒到,張曉輝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擺右擺,坐下來,又左顧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歡那張小餐桌,桃木的紋理特別漂亮,樹節處的顏色深,一個個不規則的圓疤遠看像一朵朵國畫裡寫意的梅花。別致是別致,可惜跟其他傢俱不是一套。

  「不要什麼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氣。」張曉輝沒有白在北京待五年,雖然她的北京話還不夠有腔有調,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來才好看。」

  張曉輝說著話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磚:「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麼不對了。

  上次,張曉輝也是如此這般打量一番,就逼著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寧死不從。且不說這是她爸爸找人費好大勁兒給裝上的,有個上下水在屋裡多方便,以後還要買洗衣機呢。

  「可是這個水池破壞了整體效果。」張曉輝惡狠狠地叉起腰。

  最後,折中的解決辦法是利用又扁又長的衣櫃擋住水池,至於靠外的一側,周蒙的想法是拉一個布簾。「不行。」張曉輝想也不想就給否決了,「我不能讓你把這間房給毀了。」張曉輝有絕的,她量好尺寸跟傢俱廠訂了個日式推拉門,推拉門是連著衣櫃的。「這也好,你那個電鍋,還有什麼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擱到門後頭。」

  什麼叫人才?張曉輝才是人才。人才這會兒又發話了:「周蒙,你這地板磚得換,太露怯,起碼得換進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龍骨。」

  「曉輝,差不多就行了吧?」周蒙已經筋疲力盡。

  「差不多?啷個行呦?」張曉輝一急,四川話冒出來了,「差一點兒都不行,鋪地板磚,跟廁所似的,哪有家的氣氛啊?」

  「可這地板磚是我爸剛給我鋪上的,再說,我實在沒錢了。」

  「沒錢,我借給你。」張曉輝難得爽快地說。

  頭回見面,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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