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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在周蒙母親看來,從一天到晚不著家,到現在一天到晚不出門等人家的電話,女兒不只是戀愛了,是愛得發昏。跟伊說話呢,伊心不在焉,不跟伊說話呢,伊一個人坐在那裡莫名其妙的就臉紅起來。本來吃得少,現在簡直不用做伊的飯,盤問伊,三句能回一句是好的,並且不耐煩——「哎呀,媽,我又沒說要嫁他,你管他父母是幹什麼的?」

  方德明女士一向以處事公正自許,對自己的一兒一女也講究平等對待。不過近幾年來,一是兒子從上大學起就在北京,母女兩個相依為命,她難免多疼周蒙一點兒;二是這從小精靈古怪的女兒長大了不知多善解人意,方德明女士這才體會到俗語講的,女兒是媽的貼身小棉襖。她也不再指望女兒事業有成,三歲看到老,伊不是那塊材料。方德明女士學問做得好,人情也練達,如今不比她們從前的時候,女孩子自己做得好還不如嫁得好。所裡是有不少女孩子陪讀出國的,方德明女士自己也出國好幾次,她卻並不希望女兒走這條路,國外好是好,太辛苦了,周蒙從小身體差,懶散慣了,哪吃得了那個苦啊。

  聽說李然還是北大畢業的,方德明女士頗有意外之喜,深覺女兒不僅比兒子體貼,也比兒子有眼光。不過有一點,那個叫李然的男孩子比女兒大好幾歲呢,他又是報社記者,不比學校研究所裡這些書呆子,做母親的不能不防著點兒。想要提醒伊幾句呢,在伊這個年紀,又是火一般熱的時候,大人跟伊講話也要看看伊的臉色了。每次他離開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有說。

  好比這一次,周蒙萬分懊悔忘了叮囑李然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她本以為,她當然以為,第二天就會有他的電話的,可是已經四天了,她還沒有等來他的一個電話。苦就苦在這裡,她要找他的時候從來都是無從找起。從一認識他就開始等他,等他的人等他的電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沒有一天,可她等了他多少天了?不,她等他還不是從認識他開始的,遠在那以前。很多女孩子都等過吧,等著冥冥中的一個人,這個人也許永遠都不會來,也許就在下一刻出現。

  周蒙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做等待。

  不過,真正的深刻,還要到很久很久以後——即使這一生她都不能再與他相見,即使他讓她失望,即使最終她不跟他走,她還是會等他的。

  不是為一個結果,而是一種心情。

  等待和愛情有著相同的本質,那就是捉摸不定:也許他明天就回來了,也許他永遠不回來。——答案?你永遠不知道。

  等待裡當然離不開猜疑。上一次周蒙很疑惑李然跟劉漪有比性關係更嚴肅的關係——婚姻關係,等待的時間越長,懷疑越來得有根有據。一開始李然就是若即若離的,他內心想必是有一番掙扎的吧?周蒙幾乎要斷定李然這個已婚男人從此不敢再來見她了,她不願意接他的電話是有苦衷的,既怕他跟她攤牌,又怕他再騙她。現在她明知自己離譜,李然一連幾天毫無音信,她又不免疑惑起來,他到底是出差了呢還是在那個女人身邊?窗外,一連幾天的滂沱大雨也讓周蒙心驚肉跳,李然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電視裡一會兒山洪暴發一會兒大決堤,她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

  等待也與愛情一樣是排他的,周蒙很高興自己放了假,也很高興母親還沒有放假,她對他的等待,謝絕打擾。

  通常,再內向的女孩也願意跟人探討探討她正在進行的愛情,周蒙不算是內向的女孩子,可她不跟任何人談,包括戴妍。一開始戴妍很氣憤,因為她自己是連跟一個男孩見幾次面就上床這種戀愛細節都要跟周蒙分享的。發展到哪個階段了?接吻還是亂摸,不會已經上床了吧?戴妍原本以為自己會是周蒙的新聞發言人呢。其實,周蒙不是不想傾訴,如同有錢人往往來得吝嗇,愛情會使人沉默。戴妍是過來人,看周蒙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是小女孩初嘗愛的滋味。她對伊的忠告是戴氏戀愛法則第一條:你可以只有一個男朋友,但你不可以只有一個追求者。明人不打暗語,周蒙曉得,一個有的選的女孩才是矜貴的。如果說離婚是一道改錯題,婚姻是一道是非題,愛情就是一道選擇題。

  可是,有的選和可以選還有很大差別,有的選的也許很多,可以選的只有一個。這樣看來,一個有的選的女孩是矜貴的,一個沒的選的愛情也是矜貴的。

  何去何從?

  當周蒙說「我跟別人看電影去」,那個別人是袁兵。

  袁兵是周蒙的高中同學,他是理科班的,周蒙高三才從理科班轉到文科班。高中時代最後一個耶誕節,袁兵給她寄了一張明信片,上書五個大字:君子坦蕩蕩。周蒙頗有知遇之感。

  袁兵家是炮校的,他本人高中畢業考取了本市的解放軍工程學院。上大學以後,袁兵有時騎著他爸爸的軍用摩托來找周蒙玩。他人本來長得武高武大,穿上新式軍裝更是神氣。不可否認,坐在袁兵的身後,風馳電掣地從大街小巷掠過,很能滿足女孩子的虛榮心,周蒙也不例外。

  後來想想,早一點兒在上高中的時候,或者再晚一點兒大學畢業了,她都有可能跟袁兵好的。跟著袁兵小日子一定過得安逸,而且袁兵,袁兵她是拿得穩的。可是在一個人的十九歲,她總是來不及地要往前趕,以為還有什麼繁華勝景在前頭等著自己。

  對於十九歲的周蒙來講,袁兵太簡單了,簡單到沒有能力傷害她。

  女人是更相信她的直覺還是她的愛人?這還真不好講,有經驗的女人寧可選擇前者。憑周蒙的直覺今天晚上李然會來電話,她沒有開電視也沒有開燈,翻出父親在家時常聽的一盤柴可夫斯基的磁帶。一放,倒很配合她現在的心境,有一個樂段她翻過來倒過去地聽了好幾遍。四圍黑下來了,向晚的空氣沉浸在無邊無際的俄羅斯的憂鬱中。

  鈴聲驟然響起,劃破滿室的樂聲,周蒙先關上音響才去接電話。

  話筒裡傳來的是他的聲音,她卻一下子感覺到了他的氣息,她拿著話筒,一時說不出話來。「濛濛,是你嗎?」他先問。

  「是我。——你在哪兒呢?」

  「望江。」

  周蒙聽都沒聽說過,問:「你怎麼才打電話呀?」

  「對不起,太忙了,線路又不好,打了幾次都沒打通。看電視了嗎?望江城裡全淹了……」周蒙打斷他:「你好嗎?」要她原諒他可太容易了,你愛一個人自然就會原諒他,不斷地不斷地原諒他。「我挺好的。」他笑了,「你呢?放假了吧?幹什麼呢?」

  「聽音樂呢。」

  「一個人?你媽不在家?」

  「她看電影去了。」

  「你怎麼不去?」

  「你不是,」周蒙頓了一下,「你不是不讓我跟別人看電影嗎?」

  他的聲音一下低了許多:「濛濛。」他聽不到她的回音又問:「濛濛,你在嗎?」

  「我在。」

  「我要走了,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李然,我想你。」她來不及地說。

  「我也想你啊。」他歎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蒙跑到她母親辦公室裡翻過去一個多禮拜的省日報,她如願以償地在好幾張圖片底下發現了李然的名字。背著光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手指來回地在那兩個字上移動,只是不捨得放開。臨去北京的晚上,八九點鐘光景,周蒙洗完澡,吹著電扇晾頭髮,手裡拿著一本書。隔壁,她母親打點完行李,叫她早點睡,免得明天一早坐火車又吐。

  又是好幾天沒有李然的消息,周蒙本來打算讓母親先走,她自己反正8月1號那天到北京就行了。可是方德明女士不同意,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裡,「聞弦歌而知雅意」,多年的母女,周蒙還能不曉得她媽那點兒小心眼?

  想想她要氣李然,上一次電話裡他還說一定在她去北京前來看她呢,人呢?有人敲門,隨後,周蒙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請問,周蒙在家嗎?」因為期待的時間太久了,她甚至沒有立刻反應出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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