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錯過的大結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熱衷愛情故事的無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愛的那個男孩,最後肯定跟理惠結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時候真的很差勁。」

  「你就那麼瞭解男孩子?」既然說到這兒了,李然就直奔主題了,「這麼說你有男朋友了,有嗎?」

  「你呢?你有女朋友嗎?」周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著字眼,「有過。」

  「她肯定很愛你。」

  「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個失戀的人啊,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

  「還是說說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戀了嗎?」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我沒有男朋友,」她學著他那麼斟酌字眼,烏溜溜的黑眼珠悠來悠去,笑得很調皮,「沒有過。」從十字路口往東是省報社,往西是精儀所。一進精儀所,兩邊都是參天大樹,建築規模整齊劃一,比李然他們報社強多了。

  「我準備失戀一次,然後嫁一個有錢又特別愛我的老公。」周蒙毫不害臊地說。一個狡猾的哲學家講過,你所說的話正是為掩蔽你真正想說的話。換言之,當你渴望愛的寂靜的時候你會刻意製造生活的喧嘩。李然知道,談過戀愛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主動跟你討論她的愛情觀,潛臺詞大體是:追我吧,我不會拒絕的。

  李然笑了:「幹嗎非得失戀一次呢?」

  「一輩子總得真格兒地愛上什麼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愛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愛情。」四目相交,李然說了這麼一句:「你不會失戀的,咱們可以打賭。」

  周蒙帶點兒靦腆地側過身,指著前面一棟兩層紅磚樓:「到了,我家就在二樓。」

  那麼,賭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從東邊數第三個視窗燈亮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開了一樹,空氣裡彌漫著五月所有好聞的氣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詩。這時,路邊,幾隻雨後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風景地叫了起來。

  李然腳步輕快地回到報社的單身宿舍,同屋的張訊出差去了,屋裡漆黑一片氣味熏人。李然推開窗戶,打開燈,坐下來開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報告弟弟的最新統考成績預測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學,然後是第一百零一遍囑咐李然複習準備今年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卻忘不了,兒子當年是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保送上的北大。兩封是大學同學的,一個在美國剛結婚,另一個跟談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還有一封是中國攝影雜誌社的,告訴他社裡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組圖片排在下期發表,只去掉兩張沒用。李然留在最後讀的一封信是「她」的,劉漪的。

  周蒙的話言猶在耳:「你沒有失戀,那就是說她失戀了。」

  他們都是西安人,後來劉漪說他們其實是同一列火車同一個車廂上的北京。他們都是新生,那一節車廂裡有很多新生。她記得他的座位靠窗,整個行程他都在埋頭看一本書,每次看他他都保持著同一姿勢,像個打坐的和尚。她當時好奇死了,是什麼書這麼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麼書?」幾年以後劉漪仍然刨根問底,李然根本不記得他看過什麼書,通常他一上火車就犯困。李然說:「你可能認錯人了吧?」劉漪搖著頭堅持說不可能,她的潛臺詞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

  劉漪是有點兒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學裡學的最好的一門課是量子力學,不只他一個,他們班這門課的平均分也是建系以來創紀錄的。原因只有一個:羅慧,這門課的助教。

  羅慧有一個小動作,李然相信他們班的男生都銘記在心。每次羅慧走進教室,兩隻手會很隨便地把一頭披散的長髮盤成一個髻,整個過程也就是從教室門口到講臺的不足三十秒內,不見她用發繩也沒卡子,兩手就那麼隨意地一盤。是羅慧讓這班傻男孩兒懂了一個詞:優雅。

  那時羅慧的丈夫剛出國,她還有個兩歲的孩子放在西城區娘家。羅慧週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筒子樓的一個單間。相對來講李然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如同一切還沒有交過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時認為,女孩子比廣漠的未知的宇宙還要來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體育課去二教上自習,在路上碰到年輕的量子力學助教羅慧。羅慧問他有沒有空幫她搬一下煤氣罐,李然當然有空。搬完煤氣罐羅慧留他吃飯,李然在老師的小屋裡仔細端詳老師美麗的婚紗照。當他轉過身,不知何時羅慧已端著飯菜進來了。她站在他身後,雙手散開腦後的髮髻,放開的動作同樣迷人。李然強作鎮靜,其實腿都軟了,觸手的落髮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幾乎是有質感的,她柔軟的身體藏在彌散的清香裡。正是晚飯的時候,門外人聲雜遝,此起彼伏。

  李然跟羅慧學習的不是放縱,恰恰是克制。她也讓他美好地進入,但她明顯沉迷於無盡的擁抱和撫摸,而且從不赤裸相對。這個習慣延續到李然以後的性生活中。羅慧的理論是:越克制,最後的結果越滿足。李然現在知道羅慧盤發的時候手心裡是藏了一根黑髮卡的,但他沒法把這個小秘密告訴依然好奇的男生們,已經有些議論了。

  那個學期末,羅慧辦好了她的出國手續,簽證也下來了。她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子的,膚色淡黑,眼睛細長,因為不長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齡的男孩子清潔。他的體味很好聞,V字形的身材,身體光滑而結實,長腿,時時令她有倒下去的衝動。在他那個年紀,最難得的還是他態度大方知情識趣。羅慧完全忽視或者說誤解了李然的感受,李然不過是因為對手過於強大而己方不願示弱。他從不糾纏她,她克制,他比她還克制;她冷淡,他比她還冷淡。其實,有了那種關係,不要說羅慧是個美人,就是她真長得醜,二十歲的李然也會死心塌地的。李然整日胡思亂想,主題基本雷同:羅慧出了車禍或是身患絕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只有他李然一個人捧著滿把的鮮花去陪伴她,永遠不離開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只恨無人分享。

  羅慧走後,李然雖然是時刻準備著被她甩掉的,還是自暴自棄地跟幾個陝西老鄉喝了一頓白酒,大醉大吐之後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戀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換個角度看自己。

  李然現在終於承認自己並不是學物理的料。也許是量子力學這門課學得太好的緣故,對量子力學基本粒子測不准原理的深刻認識,使李然原本由傳統牛頓力學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自信心轟然倒塌。在北大,在當時北大的物理系,李然是個平常的學生,他同學裡不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學回家玩搖滾的,總之是一個比一個牛。

  說得詩意一點是因為青春沒有出路,其實,人總得幹點兒什麼吧?李然是這麼玩上攝影的。雖然他的聰明勁兒夠不上現代理論物理的高門檻兒,玩攝影是足夠而且還有富餘。對光線和構圖的良好感覺更讓李然很輕易地入了門,就用他爸那架老尼康,李然拍的一套「遠山深藍系列」以黑馬姿態在第二年的全國業餘攝影大獎賽中獲得一等獎。

  全校轟動。

  羅慧和攝影師李然忽略了劉漪已頻頻出現在他的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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