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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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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憲便綻開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躍的臉笑,「久仰有個傢伙巧舌如簧,而且為人很煩,所以你沒開始煩我之前我已經決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誠。「我不再悻悻地盯著他,「是去和像你一樣的人擁抱。」 張立憲看著我,「這是你常說的套話?」 「套話也有不騙人的套話。還有,如果你從現在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了,拿起槍之前先看一下,對面要是你的朋友,盡可能把你的朋友說服過來。」我說。 「我會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張立憲張開手臂,「那現在和像我一樣的人擁抱一下。」 於是我們擁抱,小醉把我們的手撕開,她加入了進來。 我們擁抱得很不愜意,因為兩個粗手大腳的傢伙必須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場戰爭中最愉快的記憶。 後來他們走了,這條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著空空的街道。 他們小倆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樣的事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見一次虞嘯卿,我們相信能把他說服,說服他就是說服一個軍。可這是個像親手擊斃竹內連山一樣是個妄想,直到戰打完我們也再沒見過虞嘯卿。 我穿著那身已經卸掉了所有銜識的解放軍軍裝,這年頭這樣穿這身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於是我也變得普通至極。 牛騰雲蹲在通鋪上,眼睛紅紅的,看著我。 為了安慰他,我便從我已經卷好的鋪蓋裡掏了掏,把那一整個小布包遞給他,「這個給你。你要很久啦。」 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勳章,我用它預備著把牛騰雲的離情變成驚喜。 牛騰雲果然驚喜起來,「真給我啦?」 「過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說。 他到了窗戶邊的亮光處,一個個研究著那些花紋和鍍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鋪蓋悄悄地離開——那小子一向麻煩,非常麻煩。 七連的第六百個始終沒對六百這個數有什麼特殊感情,因為他的記憶早被三千個占滿,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 可我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以後屬於他們。 我的鋪蓋挎在肩上,拿著一個油紙包。走到一個池塘邊,警惕性高一點的人一定會把我當作特務或者是賊。 我壓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 狗肉從草棵子裡鑽了出來,髒不拉唧瘦骨嶙峋,傷痕累累,唉,這條野狗。 我把油紙包裡的熟肉喂給它,它狼吞虎嚥時,我從鋪蓋卷裡掏出我的潔具,就著塘水給它洗澡。狗肉不大高興,它不喜歡被人這樣洗。 我邊洗邊說:「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乾淨點。嗯,都完了,完事啦,我們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個瘸的人,一條瘸的狗。我們行走在蒼原之上,我們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樣,我們一直走到我們周圍的世界從滄海變成了桑田,從平原變成了滇邊永遠連綿的山巔。 我還在巷子裡,便聽見我父親的嘈雜,「……走一隊,又來一隊!偌大的中國,還放不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見我父親,在對著一隊和我穿同樣衣服但是還有領章的人們吵吵。我母親一臉難堪地企圖把他拉回去。我的父親看見了我,愣一下,老臉居然發紅,一聲沒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親站在那裡,看著我。愣著,啞著,我們家人習慣壓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終還是顛顛地迎了過來時,居然在扯剛才的瑣事,「你爹自己追出來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沒惹他……」 「媽。了兒回來了。」我說,然後跪下。 狗肉在旁邊嗅著我媽。那些和我穿一樣服裝的傢伙竊竊私語地離去,他們一定在說封建殘餘,但是管他呢?我這輩子從沒跪得這麼心甘情願過。 我把書桌搬到了院子裡,擦擦洗洗,這事做起來很費勁,因為只有我一個人。 我把洗乾淨的桌子拖進來,放進這間已經被我收拾得窗明几淨的房間,還是很累,還是只我一個人。狗肉在旁邊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這事它幫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著屋子叫喚:「爹,桌子放好啦!」 我爸沒回應。 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掃這個曾經居於迷龍,現在屬於我的家。 我擦著那張已經很久沒有人睡過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間那部分時我都得趴在上邊,我只好趴在上邊,然後一聲巨響,床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 我說迷龍帶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話,是不對的。他又沒掠走我們的記憶。 入夜,總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點了小燈,關上了門,在屋裡給自己擦澡。我已經很髒了,真的很髒,倒是早已經習慣這種髒了,但往後的日子最好不要習慣。 我忽然覺得背上發毛,我轉過身。 我父親不知道什麼進來的,伸著一隻手,看得出來他是試圖觸摸我身上的傷口,肩頭的腰間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滿目,他還是頭遭見到。 這我可受不了,我拿著澡布遮著下身,儘量把自己縮成一團。「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親仍然伸手過來,碰了碰我肩上的傷口,那來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門下的窺探。我父親輕成了那樣,恐怕他當那個傷口是剛打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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