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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我:「你就當我是虞嘯卿罷。」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樣子:「虞某人有美國武器,不怕死的精銳,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麼變我怎麼要它命,別來擾老子的豪情,快快滾蛋吧——他准這麼說,弄好了還能給你個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著眼睛看我,能讓丫生氣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氣了,而專注於他的觀察鏡。我不敢再泄他的氣了,我也使用著我的望遠鏡,後來我推給他看半山腰上的一個小點。

  幾個日軍在石頭邊的半身壕一閃而沒,速度快得他剛來得及用觀察鏡捕捉到他們的身影,剛影影綽紳能看清他們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飯的。有地道,通到每一個機槍巢。」他有一種大事不好的語氣:「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膠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沒管我的質疑,拿了地圖,為了目標小點,我一直是把地圖折疊成塊的,現在為了找到那個送飯傢伙出沒的兩個點,他得把地圖打開一部分,翻開了我疊的兩個折面——那條可能的地道延伸了這麼遠。

  死啦死啦:「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後來我們不再說話了,我們現在沒功夫去討論這事有多嚴重,我們只能繼續。

  被我讚歎過的太陽由東向西,它懸于怒江之上時我們便在石頭地上被燙著,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澆在我們身上。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正午。

  太陽終於被南天門遮沒,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南天門淹沒在金色裡,滿江滾著金,暮色來臨。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傍晚。

  後來夜色降臨。

  我偷隙看看剛現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潔,但我已無暇讚歎。

  南天門再度沉入黑暗。

  從佔領西岸,日本人就像螞蟻一樣從不休息,如其說他們有多高明的戰術,不如說他們從不休息。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他們機械地修築這樣的工事,簡單枯燥,但是有效,我們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門發了瘋,磨尖了牙,等著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師。

  我又一次看著我們那廂的陣地,聽著日軍陣地上傳過來的鼾聲。我們陣地之上最後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對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經全然兩樣。

  死啦死啦終於不再是臥姿了,他翻過身,把自己平躺在石頭後,整整一天來這是他第一次改變姿勢。我遞過去一點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們絕對打不下南天門。」

  我:「難道你還真有想過能打下南天門?」

  死啦死啦:「拿什麼都說服不了虞嘯卿。圖畫得再細,他說你是怯戰。他已經不相信我們了。他不相信竹內那個瘋子能挖通南天門,我們也不信,可我們看見了。」

  我:「看見了。吃飯哨子一響,山頂山腰山腳,三道防線幾乎能同時吃上熱飯。竹內把他的兵喂得不錯,比你強。」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著黑夜與黎明抗爭,此時前者略占上風,瞬息壓得我連波光都看不見,只聽見水聲。我忽然覺得不對,我轉過身。

  死啦死啦已經解除了身上所有會暴露他身份的東西,連頭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爾特。他已經翻過身,正要把自己撐起來。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瞪著。

  死啦死啦:「我賭他有直通到山頂的地道,可地道裡絕沒有很好的照明。」

  然後他把我的手打開了,我不敢喊,輕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瞪著那傢伙危險之極地跑過幾十米距離,我隨時等著一聲怪叫和暴風驟雨的槍響,但他翻過那道我們已經盯了二十四小時的塹壕,消失了。

  我瞪著,我周圍的可見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我身後太陽已經升起,天光已經泛亮。

  日本人的陣地裡又一次傳來早飯的哨聲。我等著陣地裡哄然大亂,然後他們向東岸展示一個敵軍團長的屍體,但是沒有,我只聽見人足紛遝,呵欠連連,他們準備吃飯。

  我在岩石後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把腦袋枕在手上,看著死啦死啦卸在那裡的頭盔、槍支、背具,這個世界給我唯一留下的最後安慰。

  熾熱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還是那個姿勢,什麼都不曾改變過。我大氣也不敢喘。

  恐懼立刻就回來了,我一直在借用別人的勇氣和活力。我無數次把腦袋紮進黑暗,想擺脫窒息和絕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場——像阿譯一樣的尖叫。

  日本人的陣地裡傳來異國的音樂,我屏息傾聽那個縹緲的聲音。

  感謝那個打開留聲機的日軍,別的債以後再算。現在他讓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我能喘氣了,只是得壓住跑過去和他招呼的衝動。

  我摸索到我們的工具,開始瞭望陣地,這並非為了盡職,而是找點事來排遣恐怖。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處那種可笑的小心翼翼,儘管實際上我在南天門的最低點。

  後來我這樣排遣整天。

  黑色在漸漸降臨,這樣在敵軍陣前,一個人的夜晚是我最難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過,也不敢去想。我終於放棄了在望遠鏡徒勞地搜索最後一點亮光和人跡。我放下它,靠在石頭上,拿起了槍,我把槍頂上了膛,我看著我們的陣地。它和這邊一樣全無人氣,於是我試著給自己找一個下槍的部位,是吞槍還是崩太陽穴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這是個笑話,我會是第一個在日軍陣前因無法忍受寂寞而自殺的軍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為一談,人生一世是被攪散了的雞蛋。從不像怒江被分出東岸西岸。

  然後我聽見聲音。那個腳步聲從日軍陣地那邊而來,躍上了我藉以屏身的礁石。我抬頭時一個黑影正從我頭上躍下,我沒及舉起槍那傢伙已經跌在我身邊,一整條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頓時痛得像蜷曲的蝦米,然後那傢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著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傢伙不管這個,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壓低。我們聽著塹壕裡日軍的腳步稍亂了一陣,嚷著一些「好像有人過去」、「神崎一定聽錯啦」諸如此類的話,但我們聽來只是聽不懂的嚷嚷。

  然後終於安靜下來。

  死啦死啦用耳語的聲音歎息:「好險。差點就萬劫不復。」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瞪著他,那是一張極其髒汙的臉,這張臉和他的整個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裡泡過,那些難以分辯的物質發出一種會讓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別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沒哭,而是開始幹嘔,那真是他媽的難受,從過江後我們就吃過什麼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而且還得不出聲地壓下嘔吐的反應。

  那傢伙終於有點兒赧然,「沒辦法。他們那裡就這味兒——我還不小心摸到排汙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兩眼裡放射著精光,「不過山頂上那棵樹,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終於可以發聲,壓著,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會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嗎?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過我現在知道他的表面陣地全是拿來騙人的。」

  我:「可以走了嗎?什麼都別說,可以走了嗎?」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腦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著這裡頭東西還新鮮趕緊把它畫出來。」

  我:「你他媽的……」

  但是現在日軍的陣地上開始響槍,毫無疑問是對著我們打的,至少是對著我們的大致方向,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子彈彈跳在我們所藏身的石頭上,或者飛過我們的頭頂鑽進水裡。

  我們再度壓低了身子,抓起了我們的武器,直到確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聲抱怨:「腦殼燒壞了吧?這裡有人嗎?你沒看見就是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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