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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繞著追,繞著追。」

  於是他們歡歡喜喜地繞著追。

  我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我齜牙咧嘴,我周圍的山巒像被摔在怒江裡了,一個勁地晃蕩。

  我爬了起來,我瘸著,蹦著,晃蕩著。我身後的左右幾十米開外,王八蛋們鬆鬆散散地繞了斷崖追下來,他們驚喜得很。

  王八蛋們:「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頭還蠻經摔打嘛。」

  我是真他媽的欲哭無淚,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則再過個幾秒十幾秒他們便又要衝我摔石頭。

  然後我便瞪著又一道斷崖。

  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哭笑不得的壯麗。

  我再一次開始我哭腔哭調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

  然後我再一次撲通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了氣:「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個臭雞蛋!」

  「接著繞!接著繞!」

  於是他們加倍歡喜地繞著追。

  我又一次結結實實拍在地上,我齜牙咧嘴。我眼前猛黑了一會,然後閃爍出一個清晰的但是冒著金星的山巒世界。

  我擦了擦鼻血,然後慢慢爬了起來,我夢游一樣地向前晃悠。那幫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們從我身後幾十米慢慢包抄過來。

  王八蛋們:「他又要跳啦。你們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個瘸子沒錯。他是不是還是個瞎子?」

  「他幹嘛挑這麼條見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冒著金星,飛著小鳥,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求死不能的壯麗。

  我:「你媽媽的……」

  我(OS):「什麼都沒有啦,只有風……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我瘋狂地詛咒一個叫死啦死啦的傢伙,他說我是他認識最晦氣的人。」

  然後……又是一道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斷崖……

  我呆滯地轉頭,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著臉,欲哭無淚,對著他們發出一陣幹嚎。

  王八蛋們驚喜地期待著:「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著撲下去。

  如果從山巔下望,我現在這樣一條道上被追逐和撲騰——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天然的,我選擇的這條道每隔一段就是一個刀切般的絕壁,它這樣一直沒邊地延伸到山腳。

  我(OS):「後來我從這裡下望,看見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滿決心和撲騰。」

  一把鎬頭在刨著地,刨得很細心。一個從十八層地獄裡摔出來的活鬼摔到了鎬頭邊,那只鬼仰起了頭,那只鬼是我。

  我:「……救……救命……」

  於是我看著一張木訥得像僵屍一樣的臉,如果我是一隻拔舌獄裡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羅場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鎬頭,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的腦袋。

  王八蛋們悠悠閑閑晃了過來,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隻四條腿打折三條的兔子,但他們面對的是一片接近荒蕪的山田,荒得一覽無餘的,而看似在勞作的那個人,他的勞作看起來更像本能。

  王八蛋們:「跳吧跳吧,跳莫咧。」

  「剛剛這個坡繞得有點遠。」

  「早先那個坡就該把羔子綁了的。」

  李冰這時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禮地上去,學著一口要通不通的雲南話,還要先緊一緊腰上的槍。

  李冰:「老鄉,有莫有看到一個逃兵?」

  然後他猛地往後蹦了一下,驚疑地又看了一下,驚疑之後便成了噁心。

  李冰:「哪裡來的?」

  那個行屍一樣的山民繼續刨著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厭憎有之,又看了看鎬下,退兩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個往路上撒,兩個跟我,林子再找找。」

  於是走了,於是寂靜。

  於是我從埋在地裡的那口破水缸裡鑽出了頭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口大缸本來也許是拿來儲水的,也許拿來儲肥的,但早乾涸了,現在積滿的是青幽幽的帶著落葉、寄生蟲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這麼奇怪的時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現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著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後我想起得感謝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連泥帶水地爬出來,一邊還要拔掉身上的幾個水蛭,我忙乎著走向那傢伙,那傢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個坑,很大的一個坑,因為大,所以很淺,越過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見林邊的三具屍體,一個成年人,女的,加上兩個小的,加上他,一個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來剛好可以埋四個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魚網,我能清晰地看見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淺,一定是他也衡量過自己的體力——這是個全家已死,奄奄待斃的人,但我從他眼裡看到的不是哀憐,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個坑才能讓他與全家同穴都已經算計過了。

  他向我表示這樣的遺憾:「只能挖這麼深了。再多,沒力氣埋人了。」

  我:「……你家裡人?」

  我說了句廢話,他也沒有回答。我伸手去搶他的鎬頭,而他迅速地閃開,並且因為這個劇烈的動作輕咳了幾聲。

  他:「我有病。」

  我看著他那雙病態的被傳染病菌燒識的眼睛,於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邊一個用芭蕉葉和茅草搭的棚子,那東西幾乎和莽林同化了。

  於是我明白了:「你從江那邊撤過來的。」

  他沒說話,沒回答,有必要嗎?左右是沒家了。

  我把所有的東西,包裹早跑丟了。我把小醉給的錢,小醉給的鐲子全放在地上,然後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我這輩子還未有過這樣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個人用不了這麼大坑。」

  他漠然地看著我。

  我:「我沒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著他,退進了林子裡。最後他也沒去動我放在地上的財帛,我很希望他去動那些財帛,因為那表示他決心活著。

  我暈乎乎地蹣跚在與路平行的山林邊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丟在哪道該死的斷崖上了。我全身的骨頭大概都已經摔裂了。

  我(OS):「滇邊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雲端。路其實就窄窄的一條,但雲山霧罩地,讓你以為很空闊。」

  然後我聽見一個奇怪的震動聲,剛開始我是用自己的軀體感覺到的,但我無法確定,我從林子裡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貼在路面上,現在我確定了,那種讓我心悸的震顫。

  ——我在南天門上瘋狂地刨著散兵坑,我瞪著踩著腳踏車瘋狂襲來的日軍,赤裸著,叫喊著,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瘋狗。

  我(OS):「我聽見日軍踩著他們永遠沒有輪圈的腳踏車,蝗蟲匯成的毒龍。從後方突破了我們的防線。」

  那種震顫已經不需要我費力去聽了,那種震顫越來越近,撼動著樹林,野鳥驚飛,山鼠逃逸。樹木的顫抖連肉眼都看得見。

  (OS):「在那裡!王八羔子!」

  我回頭,看見李冰和他的幫兇們。

  我:「找掩蔽!鬼子!日軍!坦克!」

  金屬磨擦地面的聲音已經如此清晰,我聽見金屬的履帶將泥土和草叢連根翻起,所過之處土地盡成波瀾。

  我開始試圖用手在我的腳下刨出一個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頭。我的追捕者拿著槍。錯愕地瞪著我。

  因為過於驚訝,他們沒有說話。

  於是我意識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這樣的硬土上掘出掩體。我跳了起來,向著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來不及啦!把坦克放過去,殺步兵!進林子啊!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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