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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阿譯連人帶棍。被人一拳砸了回來。我扶住了。他對上的是一個人高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傢伙,阿譯對付不來,我也一樣。

  我唬那人:「呔!沒看他的銜嗎?你打了我們的林督導!——立正!」

  大個子像不辣一樣,對長官——即使是哄出來打群架的長官還有一點兒懼意,他木木然地立正。於是我一板凳砸了過去,偏那傢伙把頭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後板凳就被那傢伙奪過去了。

  我連忙叫:「我也是一個長官。你那是什麼意思?……阿譯……」

  阿譯應該是在我身後哪個安全的位置,然後板凳拍過來,我眼前就黑了。

  我們回來了,繼續我們剛才未完的飯。

  我繃緊著一張面皮,由得郝獸醫用繃帶修補我的腦袋。旁邊的傢伙吃著,嘖嘖有聲地看我腦袋的熱鬧,似乎我的腦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觀。

  我,孟煩了,二十四歲,寒窗苦讀。品學皆優十六年,如今卻被自帶的板凳開了瓢兒,由著一個獸醫縫補自己的腦袋。命運好像在每一個拐口貓著,它跟我說,逗你玩兒。

  我儘量嚴肅。是不想他們太順利地把我當作笑柄,「還有受傷的弟兄呢?」

  「沒啦。被開瓢的就你一個啦。」不辣說,他只流了鼻血,於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傢伙低下頭,身子猛顫。他笑到了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沖天炮似地飛出來一個。

  我只好繼續繃著臉,「你們真是無聊。」

  迷龍明知故問:「咋就能被自個的傢伙砸了腦袋呢?脖子拐彎啦還是胳膊打結啦?」

  連郝獸醫也開始陰。「煩啦這事沒做錯。自己帶個木頭傢伙,總比挨了鐵器好,現在要弄出破傷風來可就沒地治。」老頭兒笑得唾沫星子噴在剛給我裹的繃帶上。

  氣得我只好大聲抗議,「會感染的啦!你也不帶個口罩!」

  阿譯也蔫蔫地壞,「不會感染。傷爛成那樣才瘸了半條腿,孟煩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虧得阿譯還把它撿回來了——拉個架子,我只是嚇唬他,但門外探進顆腦袋,讓我真想把板凳砸過去。

  迷龍也說:「你該砸他,煩啦。」

  死啦死啦從門外探顆頭,和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然後又縮了回去。

  如果我想聽到掌聲,就該砸過去。打他回來,僅僅二十來天,我們便出息成禪達最聲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討厭喧嘩。我們都快逃到了世界的盡頭,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嘩。

  我們聽著死啦死啦在外邊跟誰「在這等著,叫你就進來」這樣的交代,那邊甕聲甕氣應了,我們不知道是誰,我們也不感興趣。

  然後那傢伙進來了,若無其事,好像他今天還是第一眼看見我們一樣——實際上他根本沒看。他沒穿新軍裝,儘管那軍裝會讓我們看起來簡直像虞嘯卿的人一樣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從哪個只剩蝨子的壯丁兵身上扒的。「只傷了一個?」他說,那形同「你好」一類的招呼,他問這話時已經在看鍋裡的內容,然後他給自己盛了碗白菜飩粉條,然後終於看了我們一眼。

  「給我的?謝謝啦。」死啦死啦說,然後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過去,墊在屁股下坐了,稀裡嘩啦地開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個新兵被扒光啦,我以為老兵欺負他。原來是你幹的。」

  「我去師部啦。我跟虞師座說,新衣服扒給個打擺子的新兵啦。」那傢伙的表情就是答案。於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騙到啦。」

  死啦死啦宣佈了自己的戰利品,「五十套軍裝。一千個半開。」

  阿譯吃了一驚,「虞嘯卿……虞師座相信嗎?」

  「信就有鬼啦。他裝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麼都不信,可這三瓜倆棗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著拿著,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譯手裡。然後就開始脫衣服,後來他赤裸著向我們展示一隻臭蟲。我們便一哄而散,繼續吃飯。

  「傳令兵,把我那套乾淨衣服拿來。在門背後。」那廝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軍銜:「是傳令官。」並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該把來吃白食的傢伙拿殺蟲藥泡泡,否則不開飯。」

  「說得對。」說完後,那傢伙就不理我了。他從阿譯手上拿回了碗,繼續算他的賬,「還給了一挺路易斯機槍。傳令官,那什麼玩意兒?我以前沒見過。」

  「跟我一個年紀的老槍。」我說。

  死啦死啦看起來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還是英制口徑,你上哪兒找子彈?虞嘯卿拿你當叫化子,打發破爛。」

  死啦死啦便熱情洋濫地向了迷龍,「迷龍迷龍,能不能賣掉?」

  迷龍搖頭不迭,「沒子彈的槍。山大王買去壓寨子啊?」

  死啦死啦連哄帶騙。「就是壓寨啦。你見過扛機槍劫道的嗎?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兒又大又唬人,好脫手,我不騙你。」

  然後他就飯也不吃了,招了迷龍過去,一臉諂媚地抱了迷龍的肩開始嘀咕。我只能沒好氣地瞪著那對唧唧咕咕的傢伙嚷嚷:「你要還的。虞嘯卿現在不管你,是心裡欠了你兩百國幣的小債,有天他要你還,就是要你命的大還!」

  他只是向我做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便繼續他和迷龍的勾當,並且他和迷龍已經達成了某種妥議。

  迷龍說:「這屋裡的。我要誰就是誰。明天都給我使喚。」

  「這麼多人,你要搶菜市場嗎?」我問他。

  迷龍向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小嘍羅閉嘴。」

  「行。」死啦死啦沒口子答應,然後又說,「不過我能不能告個缺?」

  迷龍首肯,「沒你不少,行。」

  我抗議道:「憑什麼他就告缺?使喚他才好呢,你不想嗎?」

  死啦死啦向我做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雜碎閉嘴。」

  迷龍轉向死啦死啦,「對呀。憑什麼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興許能弄到一門戰防炮。」那傢伙說。

  克虜伯便從飯碗上便猛抬了頭,「戰防炮?」

  我做了個稍安勿躁地手勢,「五花肉閉嘴。你弄門戰防炮來幹什麼?」

  迷龍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勢,「白骨精閉嘴。噯,我說你,弄門戰防炮來幹什麼?」

  死啦死啦簡單地說:「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龍便被說服了,「對,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死馬熊閉嘴。這裡有日本人嗎?你杠上門大炮要打禪達的牛車嗎?」

  克虜伯囁嚅著說:「……那是小炮。」

  我嗆回去,「跟你比起來什麼都是小炮!——打什麼?攢討吃本錢是一回事,要門炮做什麼?團座?我們有夠沒夠?還有什麼沒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著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們的屍體一樣,他沒什麼表情。吃飯的傢伙們也意識到不對,碗箸幾乎在一個停滯的狀態,呆呆地看著我們。

  我明白了,實際上他也從沒隱瞞。只是我們太喜歡這樣的從不擔當。

  我說:「知道啦。我們還沒有在南天門上壘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摟過來迷龍,「我要女人家用的東西。絲襪香皂什麼的。」

  迷龍沒有吭氣,我們都沒有吭氣,他並不怕被晾在那,但就連這樣的晾也沒有成功——一個穿著過肥軍裝的傢伙推開門,委屈地看著我們。

  「我是豆餅。你要我在外邊等著。怎麼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腦袋,「忘啦!去師部,順便把他從醫院領回來啦!」

  郝獸醫並不熱烈地歡迎著,「豆餅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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