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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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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國土,我們的腳步便鬆快得多了,儘管還是被死啦死啦謔稱為鐵拐李的德行,但至少從步態上不再像是被鬼追著。 我這次在隊尾,我們正絡繹地上山,先頭已經絡繹地在下山。我們在緩緩的行進中看著路邊那個女人,她又髒又累,以至她身邊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孩子都比她乾淨整潔得多,我們看她,一是因為一個異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為她身邊停著的那個死人——一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子,看衣服家境還不錯,只是就泥濘來看生前沒少折騰。他像我們這些天見慣的難民一樣躺在路邊,頭下邊墊著衣服卷,誰都看得出他已經死了。 「過路君子,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過路君子?」女人念叨著。 不辣戲謔地使勁捅我的肋骨,「過路君子。」 「滾。滾。」我說。 「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數秒便這麼念叨一遍,但瞧來就像念天上掉餡餅吧一樣不抱希望,她並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但我們已經很熟悉悲傷,所以能無師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過限的悲傷。她的孩子也不悲傷,很亮的眼睛讓我們明白這傢伙平時絕非現在這樣安靜,他看著我們,像一條對我們不感興趣的小狗看著一群他也明知對他不會有興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從隊首的死啦死啦那裡被喊叫下來,近千人的長隊,隊首我們已經看不見,「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應慢的傢伙、走暈頭的傢伙們還是要撞在前邊人身上,我們擠擠擁擁地坐下來,這時候就有某些好奇心過強的,比如說不辣這樣的貨,累成這樣還是要好奇——他走向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難民吧?住緬甸的華僑?家裡做生意的還是念書的?看穿著家境不錯呢。嘖嘖。」不辣搭訕道。 女人只是接著念叨:「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後,不辣變得很討厭。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個朋友,他怎麼頭撞南牆,這個朋友都不會讓他碰壁。不辣於是像被斬成兩段的蚯蚓,蠕動著,嘮叨著,想給自己再湊合出一個朋友。 「不辣,你給人個安靜好不好?」郝獸醫叫他。 不辣現在看起來確實很討厭,別人並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一勁兒自問自答,就是那種拿街頭遇上的他人的痛苦當作談資的鳥人——而那女人顯然有與她曾經的家境相應的聰明,她明白這一點,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說話幾乎只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原來的韻律,我不知道她已經在這種單調的韻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還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殺的還是緬甸人?這是你公公?很厲害呢,能走到這兒。我們路上撞見好多,能爬上南天門的還真沒幾個……」 我提高聲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頭問:「麼子事?」 「回來!」郝獸醫說。 「我又不累。」 我說:「誰他媽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幫不上忙就滾回來!」 「我陪她講話,蠻可憐的。」不辣不打算回來。 郝獸醫說:「這有鏟子。你要真可憐她就把人埋了,好讓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兒有力氣?走人往哪兒走?禪達?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動嘴。 我說:「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一分錢一輪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國了你歎口氣就對得住天地君親師了?」 剛和我一邊的郝獸醫居然在旁邊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歎口氣……」 「郝道學你閉嘴!——不辣,不回來我拿槍打你啊!」我倒不會真開槍,但我拉了槍栓。 郝獸醫攔著我,「你不要又亂玩槍。」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說著很不忿地回來了,我現在學小心了,我先退出那發子彈。 可是回到我們中間,不辣立刻開始播報其實我們剛才都聽得真真切切並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聞,「她是華僑,全家都在緬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錯的,全讓打仗給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門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啊?」 「這種事我見太多了。——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不辣吹噓。 我拿話堵他:「沒人想知道怎麼回事。」 惰於思的人偶爾也接近真理,不辣幾乎猜對十之八九。僅需要補充兩條:她舉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內毀於戰火;她的好家世也讓她受過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稱學富五車,實際上她是那類能把書的精華讀進人的生命的少數派。 我們聽著車聲轔轔,那輛破推車在這漫長的山路上恐怕已經把輪子都硌變了形,但架不住迷龍老哥招募的人力,老遠就能聽見那貨地主喚長工似的吆喝:「加把勁兒加把勁兒!康丫你這回下坡可把牢了!還會開汽車呢你!」 「你給我個汽車來開。」康丫頂嘴。 傳來一陣巴掌聲,毆打聲,康丫喚痛聲。 我們便沉默,我們轉開了頭。 我們明白迷龍,但他仍是我們的羞辱。 迷龍活動著剛打過康丫的腕關節,剛挨過打的康丫這回在後邊把著車,另一個人跟前邊拉著,後娘養的豆餅跟在車邊。迷龍那一攤子壯大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貨物,也包括他們的人丁,現在即使一次上三人,這輪車也夠三班倒的。終於踏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迷龍也終於有些高興,他該帶的不該帶的全扔在車上,邊吆喝著康丫邊就這盤腸高坡觀望細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車好呢?」迷龍問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龍於是就高興到摸康丫的頭,「乖兒子。」 康丫不看我們,我們也不看他們,但是迷龍現在心情好,迷龍就偏要看我們,「噯噯噯,那都誰啊?脖子錯環啦都?我給你們正過來。」 他他媽的是有辦法,車上還有一箱餅乾,那傢伙端起來就往路邊一個平摔。撲啪一響,箱子拍地,饑腸轆轆的我們立刻轉頭。 「獸醫不好了,我搶了你飯碗呢。」迷龍壞笑。 郝獸醫只好乾澀地笑笑,但我們中自有臉皮厚的傢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餅乾撿了回來和我們分食,一邊還要忙活和迷龍打嘴仗,「迷老闆,有罐頭一人打賞發個唄?」 迷龍說:「吃飽了好有力氣跟我翻白眼球?白日夢白日做吧。後邊死人堆裡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種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別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見你怒從心頭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們哪個?」迷龍說。 話這麼說,但可以確定迷龍並不是找死的貨,他拍著康丫的背,讓他的苦力們把車拖停了。迷龍也不甘於和我們坐,靠在車上,向路那邊的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張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這幾天過得不比我們好多少,「有水的沒?」 蛇屁股說:「拿罐頭來換。」 康丫忙說:「天地良心。我哪兒有啊?」 「可保他那褲腿裡就藏著好幾個。我還可保就偷你老板車上的——喪門星!」我叫那個雲南佬兒。 可憐喪門星也算個會家子,卻淪落成打手兼為走狗,他猛跳起來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褲子猛然一松,兩個罐頭滾落坡地,蛇屁股連滾帶爬地逮住。 我們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們中間,我拿了一個半滿的水壺砸過去,但康丫現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龍,「迷龍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這烏青。」 我說:「才不會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們任一個?」 因為康丫提到迷龍所以我看迷龍,我發現迷龍根本沒看我們,包括剛才的鬧劇,現在錯環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車上看著路那邊的兩活人一死人。 「獸醫,有人脖子錯環了,要你正過來……迷龍?!」我叫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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