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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13.衙門客廳。

  盧焯推門進來,目光朝廳一掃,頓時一怔。

  一張大圓桌旁,圍坐著六個身穿八品朝服的蒼首老叟,顧琮坐在上首,正與他們談笑風生著。「盧焊來遲了一步!」盧焯一拱手,走近桌邊,「各位請便,不必還禮!」在一張空椅上坐下,那六位老叟齊齊地起坐,操著濃重的鄉間土音齊聲道:「謝大人隆恩!」說罷,又齊齊地朝盧焯鞠了一躬,然後又齊齊地坐下,齊齊地拿起了筷子。盧焊暗暗一緊眉,強笑道:「六位大人是戶部所派?」

  六老叟齊聲:「是的!」

  盧焯打量起六人來,見他們皆是一副忠厚老農模樣,手指骨個個粗大無比,指甲只只開裂用防臉上更是黝黑紫紅,顯然是太陽曬得極多,那嘴裡殘剩不多的老牙,也是汙鏽不堪。六人身上穿著的朝服,更是七歪八扭,怎麼看怎麼不舒服。他疑惑地望向顧琮。

  顧琮笑起來:「盧大人,看不出吧?這六位從戶部下來的大人,可是威名四播的『授官老農』!這六位老農,不僅種田種得好,山上開荒也開得好,堪為萬民楷模!朝廷為表彰他們立下的大功,特以八品榮身,准以官服加身,並請這六人到全國各地巡迴授學,現身說法,弘揚以農為本之國策,傳播廣種五穀之經驗!」

  沒等盧焯醒過神來,那六老農又站立起來,操著土音齊聲道:「聖上日:好好種田,多收五穀,天下富足也!」頌畢,複又人座取筷。

  盧燁苦笑:「如今正是大災之時,以抗災保命為要,各位前來浙江授學,怕是有點不合時宜吧?」

  顧琮臉一沉:「盧大人這是什麼話?正是由於浙江災情沉重,民心浮動,本官才特意派員從江西將這六位大人從百忙之中請來,意在穩定浙江民心,鼓足抗災保田之勇!」

  盧焯:「顧大人,你可知道僅僅錢塘一縣,已餓死多少人麼?」

  顧琮:「當然知道!」

  盧焯:「既然知道,顧大人怎麼還不以救人為重,反以保田為要呢?」

  顧琮:「田畝不保,何談保人?難道從田裡挖一鋤頭黑土,就能吃飽百姓的肚子麼?」

  六老農齊聲:「吃土是吃不飽的!」

  盧焯覺得與顧琮說下去已無必要,轉臉向那六老農,問道:「不知這六位大人打算怎樣授學?」

  顧琮替六老農回答:「這正是要與盧大人商量的。」

  盧燁沉聲:「這用得著商量麼?——六位大人今日就請回去,我盧燁所轄之區,無處可搭讓你們授學的戲臺!」

  六老農看著顧琮,不知所措。

  顧琮的臉也沉下了:「盧大人!你是看不起這六位老農吧?」

  盧焯冷笑:「顧大人要我盧焯說實話麼?」顧琮:「請說!」

  盧焯:「我盧焯,不是看不起老農,而是看不起你!」

  說罷,他起身就往外走。顧琮重重一擊桌面,怒聲:「豈有此理!端的什麼巡撫架子!-一來人哪!」幾名堂官進來:「下官在!」

  顧琮:「把米河找來!聽六位大人授學!」

  堂官:「米大人去處州運糧了!」

  顧琮大喘了一會,道:「火速派人把他叫回來!這第一個需要授學的,就是此人!」

  14.路上。日。

  烈日下,米河在策馬疾馳。路邊到處是倒臥的餓屍。

  15.巡撫衙門。夜。

  米河急步走向顧琮住的屋子。門裡傳出顧琮猛烈的哮喘聲。

  米河敲門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想了一會,返身往外走去。

  16.盧焯宅門外。

  米河下馬,敲門。

  17.盧焯客廳。

  燈光裡,掛在牆上的刑枷格外醒目。

  盧焯:「你來找我,就為了打聽這件事麼?」

  米河:「是的!我必須找到蟬兒!」

  盧焯在屋裡不無焦躁地踱著:「我問你,你運的糧食呢?」

  米河:「處州的官倉已經放賑一空,無糧可運!」盧焯:「那你為什麼不去永康看看?那兒是山區,旱情要好些,或許還有倉糧可借。」米河:「我本是在去永康的途中被顧大人叫回!」盧焯:「這麼說,那來了六個老頭子的事,你知道了?」米河:「傳信的堂官已經告訴我。」盧焯:「打算如何去聽?」米河:「帶著耳朵聽!」盧燁:「可你的耳朵該聽的是饑民的哭聲!」

  米河:「請問盧大人,在此大災之時,若是不去救災,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堂上,架著腿聽人佈道,這人,還是人嗎?」

  盧焯:「當然不是人!」

  米河:「不是人是什麼?」

  盧焯:「是狗!」

  米河:「很好!明日,我就把一雙狗耳朵放在桌上,聽那六老頭授學!」盧焯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米河,你總是讓老夫感到出其不意!這主意不錯,你讓人去找一條死狗,把耳朵割下來,給那六老頭送去。」

  米河從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我已經在路上帶回來了!」

  紙裡果然是一雙狗耳。「這主意只有你米河才想得出!」盧焯笑起來,「——剛才你說什麼?找蟬兒?」米河:「是的!我必須找到她!」盧焯:「給我說實話,你和我女兒,到底怎麼樣了?」米河:「難道蟬兒沒有告訴你?」盧焯:「自從蟬兒跟你走了以後,我還沒有見到過她!現在可好,你反倒來向我要人了!」

  米河一怔:「這麼說,蟬兒的眼睛已經複明,盧大人也不知道?」

  「你說什麼?」盧焯身子一震,「蟬兒複明瞭?」

  「對!複明瞭!」米河道,「是明燈法師讓蟬兒複明的!」

  盧焯一把抓住米河的胳膊:「快帶我去謝謝這位明燈法師!」

  米河:「法師將蟬兒的眼睛治癒後,又將蟬兒送回錢塘,然後就不知去向了!』廬體:「如此說來,蟬兒是去找明燈法師了?」米河搖搖頭:「或許是吧。盧大人,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盧焯:「慢慢說。」

  米河:「我與蟬兒小姐有婚嫁之約!」

  「是麼?」盧焯笑道,「我早該猜到了!這句話,你不說出口我也要說出口了!」

  米河:「可是,我和蟬兒無法踐約!」

  盧焯:「這當然,如此災年,你又挑著這麼重的擔子,自然不能成婚的。不必著急,等渡過了這個難關,我親自為你們主婚!」

  「不,不是這個意思。」米河看著盧焯,「盧大人,你能坐下麼?」

  盧焯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為何要坐下?」

  米河:「我怕你聽了我下面的這些話,會在我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盧焯的臉色沉了下來,在屋裡急踱起來。米河:「盧大人……」

  「不必說了!」盧焯站停,聲音低沉下去,「你走吧。要是有了蟬兒的消息,告訴我一聲。」

  米河站了起來:「米河告辭!」急步往外走去。

  「米河!」盧焯突然喊道。米河在門外站定。

  盧焯:「是不是……她懷有你的孩子了?」

  米河的臉刷地白了。盧焯:「回答我。」

  米河沉默。

  盧焯:「我知道,除了這件事,你是不會怕我給你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的!把實話告訴我,好麼?」

  米河緊緊閉著嘴,目光慌亂。盧焊輕輕搖了搖頭:「這麼說,我是猜對了。」米河:「盧大人,如果這是真的,你傷心嗎?」「傷心?」盧焯的聲音有些啞了,「如果你身為人父,你是傷心還是高興?」

  米河:「不知道。」

  「可我知道!」盧焯的眼睛裡充滿了傷楚,「蟬兒……只有我這麼一個父親,蟬兒的母親死得早,這麼些年來,蟬兒和我,相依為命。我記得蟬兒說過,如果她能找到一個好的男人,她會為我,不,為她自己生一個兒子,生一個眼睛不瞎的兒子……她真是這麼說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是流著淚水的……我知道,當她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就把你看做了她可以終身相托的男人……正因為做父親的知道女兒心裡想著的是什麼,當她什麼話也沒有留給我就跟著你走了的時候,我沒有派人去找,更沒有派人去追!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我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米河的眼睛紅了,欲開口,被盧焯制止了。

  盧焯:「可現在我已聽明白了,你不想再娶蟬兒!你知道她懷上了你的孩子,仍然還是拒絕了她!米河,你……良心何在啊?」

  「盧大人!」米河眼裡閃著淚花,「你想聽我解釋麼?」

  盧焯:「不必解釋!現在你該做的,就是找到蟬兒,給我這個做父親的帶個口信。」

  米河:「什麼口信?」

  盧焯:「你告訴她,父親要她……把孩子生下來!」

  米河的嘴唇顫抖起來,淚水湧出眼眶。

  18.曠野中。夜。

  米河在奔跑著,四處尋喊:「蟬兒——!蟬兒——!我是米河——!你聽見我在喊你麼——?」他跌倒,又爬起,繼續喊。

  19.塔里。

  米河奔進塔來,摸著黑,大聲道:「蟬兒!你告訴過我,法師帶你來過這兒!你現在還在這兒麼?蟬兒!你說話呀!蟬兒——!你說話呀——!」米河轉著身子尋喊。塔內的壁畫在米河身邊旋轉起來。米河一頭撞在牆上,額頭淌出了血。他奔出塔門,仰著臉大喊一聲:「蟬兒——!你在哪——?」

  頭頂上,一天星子!

  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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