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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清河的百姓湧動在河邊,呼喚著李忠等官員的名字,淚眼目送著那一顆顆人頭被紙錢簇擁著向北緩緩流去。

  河岸邊,米河、小梳子、蟬兒站在明燈法師身旁,默默地望著。

  米河:「這是乾隆朝最大的一場雪!」

  「是啊,好大的雪!」明燈法師雙手合十,長籲一聲,「殺戒不開,天下不寧!但願雪後天晴!——阿彌陀佛!」

  紙錢片片如雪!一匹馬奔來,策馬急馳的是黃衣傳旨官,百姓紛讓。傳旨官舉著聖旨盒,高喊:「高大人接旨——!」

  滿街上下,除執器兵丁外,官民聞聲下跪。

  監刑臺上,高斌咚的一聲重重地跪倒了。

  19.冷寂的路面。

  滿地黃紙翻飛,纏人鞋腳。

  蟬兒走得沙沙響:「米公子沒有說錯,高大人有結局了。」

  明燈法師:「不,不是結局,這只是高大人輪回的開始。」

  「對了,米少爺呢?」小梳子四顧,喊起來:「米少爺呢?」

  20.荒沙蕩蕩的黃河故道上。日。

  兩溜黃煙,一雙布鞋。米河快步走在故道的高岸上,頭頂是那輪青銅般的太陽和一隻孤飛著的蒼色大鳥。大鳥的影子在地上橫移。米河抬起臉,看那大鳥。大鳥盤旋。米河大聲問:「你也在找你自己的影子麼?」大鳥無語。米河對著大鳥說:「我也在找自己的影子!可我找到了!因為我在地上!我和我的影子都在地上!」

  大鳥俯衝而下,落地。米河指著遠山、遠村和那遠遠的黃河高堤,對大鳥道:「你看,這世上原本就有那麼多影子!山影,樹影,堤影,……這些山、這些樹,還有這黃河高堤,它們始終與自己的影子不離不散。其實,你的影子也與你不離不散,你和影子就在一起!」

  大鳥仿佛聽懂了似的,振翼起飛。米河眯著被陽光直射著的眼睛,目送著大鳥遠去,大聲道:「我還該告訴你,影子,就是你自己的靈魂。若是靈魂驅使著你必須辦一件事的時候,你無法抗拒!」

  大鳥越飛越遠,漸漸凝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21.土廟裡。

  小小的黑點漸漸化大,原來是一個墨字。

  一塊木牌上寫著:「李忠之位」。

  米河將木牌插在供案上。他對著供牌深深作了一揖,彎腰取過已經紮好的束草,點著,插在爐裡。草煙升騰。

  米河望著供牌,動情地說道:「李忠大人!錢塘秀才米河,結草為香,供奉在你的靈前!此香,是供你的人品,不是供你的官德!你拯救清河百姓而冒死開倉,這是你人品有望!你托借陰兵之手而盜走皇糧,這是你官德無存!此香,也是供你的仁慈,不是供你的險惡!你痛心清河縣的三萬六千座新墳而放聲悲哭,這是你的仁慈!你無視大清國的三千二百里運河而懸掛陰旗,這是你的陰險!李忠大人,我米河的這束草香,你收受得了麼?倘若你收受得了,你就將此滿廟的青煙隨你而去!」

  廟窗霍然洞開。青煙湧出窗去,散向青天。米河望著頭頂的流煙,漸漸笑了。廟門重重地響了一下。米河回頭。白得刺目的陽光中,站著一具肥碩的人影。

  米河:「高大人?」

  高斌手中拿著一束草,踉蹌著邁進廟來。

  米河:「沒想到,高大人還會再來此處!」

  高斌慘笑一聲:「自己的香……該由自己燒!」

  米河輕輕搖了搖頭:「不對,高大人的香,該由許多人來燒!——高大人請看身後!」

  高斌回頭,驚了,眼中頓時湧出淚來。

  廟外,站著明燈法師、盧蟬兒、小梳子和小刀子!

  四人手中,皆有一束升騰著青煙的草香!

  22.黃河故道高岸上。

  一行人走在夕陽中。

  高斌走在米河身邊:「如你所料,皇上降了我的官品,從二品降到了四品,比小刀子的爺爺降得還快。」

  小梳子搶嘴:「明燈法師說,這只是高大人輪回的開始!」

  高斌苦笑:「法師之言,怕是沒錯的了。」

  蟬兒:「若是把官品降得一乾二淨了,想必也就跳出了輪回。」

  米河:「高大人的這幾步路,走得比以往更安詳了,看來,高大人已在準備著下一回了。」高斌笑起來:「米公子總能看出老夫所思!」見小刀子落在後頭抹著淚,便道,「小刀子,你怎麼哭了?」

  小刀子拭著眼淚:「高大人,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說爺爺的事,高大人就不會應驗了我爺爺的厄運!」

  高斌拍拍小刀子的後腦勺,笑道:「米公子不是說了麼,老夫的頂戴輕了,這幾步路就走得更安詳了。——小刀子,高大人如今已是浙江督辦河工的監官,回不了京城了,你是跟高大人走呢,還是回澡堂子給人修腳?」

  小刀子:「高大人如今就是我的爺爺了,我就是高大人的孫子了!爺爺這麼大年紀,孫子不跟著一塊走,就不是孝順人了。」

  一番話把高斌的眼睛說紅了,高斌又拍拍小刀子的後腦勺,沒再說話。

  一匹驛馬急奔而來,黃塵滾滾。

  馬在一行人跟前停住,驛官下馬,急問:「誰是米河公子?」

  23.驛道上。日。

  兩匹壯馬在吃著草。

  米河背著行囊,與明燈法師、蟬兒、小梳子告別著。

  小梳子在淌著淚:「米少爺,你這一去,還能回來麼?」

  米河:「我們都是有緣的人,只要緣在,就還會在一起的。」

  蟬兒的臉色蒼白,咬著下唇,顯然在克制著自己。

  米河走到明燈法師身邊,突然跪了下去。

  明燈法師:「老袖知道你有事托我!——起來說。」

  米河抬著淚眼:「不,法師答應了這件事,米河再起來。」

  明燈法師:「若是老袖沒有想錯,此事定是與蟬兒姑娘有關。」

  米河點了點頭,從懷裡取出那封信,展開。

  信上血跡斑斑。米河托著信,眼中閃著淚花:「家父的手書之上,滿是鮮血,想必家父已是病重垂危。米河此去北京,不知何時才能返回錢塘。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用B就是蟬兒姑娘的眼睛!」

  蟬兒的嘴唇在劇顫。米河:「蟬兒姑娘的父親,于我米河恩重如山,米河圖報心切!蟬兒姑娘自己,對我米河更是寄予著為她治癒雙目的厚望,米河自當義不容辭!況且,我米河也向蟬兒姑娘發過誓,哪怕帶著她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為她找到良醫!然而,江湖飄泊,世事纏身,米河我雖然四處尋訪過高明醫家,卻是未能如願!今日,米河要走了,而蟬兒姑娘的眼睛仍是一片黑暗,我……我真的是愧疚難當啊!」

  哇的一聲,小梳子已經哭了起來。

  蟬兒忍住淚,極力不讓淚水湧出眼眶。

  「說下去。」明燈法師道。

  米河雙手緊緊抓著明燈法師的禪杖,淚水滿面:「法師是我米河的恩師,曾將我從自己的影子中引出,引人這大千世界、浩蕩人海!是法師讓我米河重新人世做人!法師的恩情,我米河難以償報,只有牢記法師的箴言,高托法師賜予的瓦缽,為天下百姓的飯碗爭得滿盈的五穀!法師!倘若我米河再勞累於您,將蟬兒姑娘托寄在您的禪杖之下,求您為她尋醫治眼,您會責怪我無禮麼?」

  明燈法師長長吐了口氣:「米河,你已經明白了你的天職,老衲已經不再為你擔憂了。放心去見你父親吧!想必你父親會讓你再次入世的!蟬兒姑娘的眼睛,雖瞎猶明,若是緣定要讓她再看一次這人世間的一切,怕是也會如願以償。」

  「米河代蟬兒姑娘謝過法師了!」米河深深伏下身去,給明燈法師叩了一個頭。

  蟬兒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決堤似的湧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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