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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城裡的人想留下,城外的人想擠進來,這個城是北京。

  寧夏生寧夏長的錢小樣站在人生曠野上,覺得自己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性,多到不知道往哪兒走,十字路口好歹還有四個方向的局限,曠野好像哪哪兒都能去,可哪哪兒都看不清方向。

  前途迷茫,不代表胸中沒有朝陽,小樣胸中的朝陽特別燦爛,路標明晃晃指示著方向——北京。那裡舞臺已搭好、燈光已聚焦,只等她錢小樣一躍而上,然後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可北京——一直八千里路雲和月,且近且遠。

  原因不在自身,錢小樣自身很有優勢。20歲的她對自己有透徹的認識和精確的評估,學習不好、沒考上本科、中專念了個護士,表面好像一無是處,但她的缺點依存於優點,換言之,缺點全是優點轉化來的,缺點背後藏的就是優點。舉例說明:因為聰明,所以懶惰;因為她腦子比別人靈,懶得像別人一樣勤奮努力,結果別人沖了,她還在起跑線上趴著;因為興趣廣博,什麼都試,所以無一精通,雜而不專,任何東西淺嘗輒止,狗熊掰苞米,愛一個扔一個;再比如,因為志存高遠,壯志淩雲,所以理想流於空想,彈丸之地施展不開拳腳,沒必要腳踏實地,理想犯不著實現。

  結論是:她這樣一個有為青年,是極其極其不適合在小地方發展的,寧夏裝不下她,能裝下她的——只有北京。小樣姥姥郎心平、表姐趙青楚、表妹李霹靂一水兒都在北京,經濟條件優越,照說往北京發展順水推舟、順流而下,甭提多順了,可她媽楊杉就是不讓她去。

  為什麼?原因無他,小樣對自己優缺點、強劣勢的評估到了楊杉那兒,就歸納為一句話:好高騖遠、眼高手低,這就是理由。當媽的掌握理性、客觀、遠見,站在真理高度做出預判:別人家孩子適合放飛,自己這塊料怎麼都是瞎撲騰,適用約束,媽給女兒人生定了基調,就是平凡。

  母女是世上最南轅北轍的一組人物關係,凡是楊杉主張的,都是錢小樣反對的,平凡恰恰是她反對中的反對。人生可張狂、可失意、可樂極、可痛徹、可笑、可哭,就是不可平凡、不可寡淡、不可無聊。

  錢小樣生命裡最擰巴的頂級版矛盾出現了:極嚮往自由,但極不自由。極追求自我,但極沒自我。自由和自我的終點是北京,楊杉是綁腿、是鐐銬、是絆腳石,她哪兒都去不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一場壓制自由與爭取自由、甘於平凡與反抗平凡的鬥爭潛流暗湧,一觸即發。

  像所有乏味的雙休日上午一樣,錢小樣端著乏味的鍋,盛著乏味的油條豆漿,穿過乏味的京劇團大院,走回乏味的家。一把紅纓槍從天而降,耍刀弄槍的京劇演員沖她喊:「小樣,接槍!」她彎腰撂鍋,回頭望月,紅纓槍墜落在手裡,正趕上亮相。京戲是她爸錢進來大半輩子的營生,像所有她騷擾過的事業一樣,會點兒,不專。這不,槍被她耍幾下,改變飛行軌跡,直奔牆外而去,儼然成標槍,玩砸了。

  玩砸的歷史在小樣生活裡屢見不鮮,最差不過是現眼,這次後果最嚴重,像被扔出去的紅纓槍變標槍一樣,改變了她的運行軌跡。

  槍杵在牆外一輛賓士車前風擋上,駕駛座上西服革履的方宇被驚醒,睜眼看見百年不遇的場景:冷若冰霜的槍尖大義凜然指著自己,比噩夢還雷人。

  方宇躥出賓士,錢小樣躥出大院,風馬牛不相及、毫不搭界的兩條線在紅纓槍前交匯、接頭。

  方宇:「你的槍?」

  小樣:「你的車?」

  倆物件相遇後,倆人接上頭。

  方宇:「這東西該從牆裡飛出來嗎?」

  小樣:「你車停的不是地兒,院兒裡全是舞刀弄槍的,過會兒不定還飛出什麼來呢。」

  「還有理了!告訴你,車花了你可賠不起……」方宇的聲色俱厲被自己一串噴嚏攔腰斬斷,鼻涕眼淚蓬勃而出。

  小樣後退兩步,逃出飛沫範圍,用職業目光審視他:「感冒了你。」

  方宇沒好氣:「開不了車,跟牆根兒底下眯會兒也不踏實。」

  小樣:「發燒嗎?」伸手試探方宇腦門。

  方宇撥拉開她手:「不知道。」

  「白痰黃痰?」

  「白的。」

  「熱傷風,吹空調吹的。」

  「你怎麼知道?」

  「我是護士,帶你去醫院吧,打點滴開點藥,好得快。」

  小樣用太極手法,先把對方吸引力從矛盾焦點上移開,再用不由分說的熱情,把興師問罪的氣焰消於無形。在算計和感冒合圍之下,方宇沒勁和她掰扯,等他被安置在點滴室躺椅上,接受了護士錢小樣一對一的專業服務後,完全忘了糾紛,雙方相談甚歡。小樣暗笑:我不是人際高手,誰是?

  方宇問:「你在醫院上班?」

  「本來休息,倒楣碰上你,又加半天班。」

  「你紮我車我還倒楣呢,算你將功補過。」

  「在倒楣問題上咱倆扯平了。」小樣關注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她把話題往縱深開掘,「你幹什麼的?」

  「你看我像幹什麼的?」方宇也會太極。

  「這麼年輕就開笨死,你爸特有錢吧?」

  「我爸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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