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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喻老師猶豫許久,終於鼓起勇氣給明珠打電話:「我給你織了一雙拖鞋,軟底子,尼龍勾線,適合孕婦穿,想拿給你。」

  沒想到明珠很爽快地答應了,約到了南湖邊。

  喻老師近來總覺腿疼,想來想去,還是讓知冬開車送她去。到了地方,讓知冬坐在車裡,不要出來。

  明珠早來了一會兒,四個月,已經有點顯懷了,穿一件寬鬆的針織裙,外面罩一層碎花雪紡,依然是那麼明豔的可人兒。喻老師走過來,人還沒到,笑先在臉上預演,是極其慈祥可親的老太太,她說:「明珠,這裡風大,坐裡面去吧!」

  這是一家咖啡店的室外咖啡座,明珠沒動,她並不打算久坐,說兩句話就要走的。

  「不了,我說兩句話就走。」明珠的臉上,已沒有了上一次見面的平靜恬淡,她坐得很直,身體緊繃著,表情也是嚴肅的。

  其實這時候沒有風,陽光也暖烘烘,喻老師就坐下來,把那個用塑料袋和紙袋子層層包裹的拖鞋放到咖啡桌上:「我給你織了一雙拖鞋,鞋底我專門選那種最軟的,但是鞋底有花紋,很穩當,你洗澡穿這個。」

  明珠瞟了一眼,沒動,低下了頭,又抬起頭,把目光投向遠遠的湖面上,像是對空氣說:「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不太好。」

  喻老師知道總見面不好,明珠背負了道德壓力,她忙不迭回答:「好好好,不見,不用常見,不打擾你,知道你好就行了。」

  「我是說一次都不要再見了。」

  空氣安靜下來,喻老師愣了一下,臉上的笑鬆弛下來,半天沒說話。

  「我想了想,我為什麼之前答應了知夏,見你,其實那也是我長久以來的一個不可告人的心願,尋根溯源,大概是人的本能吧!你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我想像中的你更老一些,是個迂腐愚昧的農村老太太,可大家都叫你喻老師,你戴著眼鏡,你是個受人愛戴尊敬的人民教師,我從小就崇拜老師,長大也想當一個老師,老師懂得那麼多,老師英明睿智,她在黑板上講的題,肯定是對的,她說的話,肯定是真理,我曾經有滿肚子的質問,抱怨,見了你都問不出來了,怎麼會是你的錯?一定是我不好,我整夜哭鬧,我不乖,我長得不好看,我來得不是時候,我在肚子裡就選錯了性別,我給父母徒增煩惱,肯定是我的錯,因為老師怎麼會錯呢?可是,可是,明明就是你錯了啊!」

  明珠的淚水無聲地滑落,喻老師慌了,想伸手幫她擦擦淚,想握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又遲疑地縮回,手足無措,聲音也發顫:「當時,村裡人,你爸他……,不不,對,是我的錯,我錯了,孩子你別哭,你別哭了,我,我,我這心裡也不好受。……」

  明珠一哭,喻老師也想哭,她灰濛濛的眼睛裡嵌了一滴淚,作為教師的一份自持和成人的羞恥感讓她又把那滴眼淚憋了回去。她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明珠,明珠縮回了手,自己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

  「自從有了這個孩子,我才深刻地體會到,當一個女人當了媽媽,她是會為了保護孩子做任何事的,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倒一個媽媽,沒有什麼藉口可以讓她放棄孩子。我試圖去理解你們的困境,可我做不到。」

  「我……」喻老師沒什麼大道理再可講,便是有,此刻說出來也都是錯,她啞口無言。

  「其實身邊像我這樣的例子不少,我知道有的孩子成年後和生父生母相認,像親戚一樣往來,我以為我們也可以,可是我做不到。每次我見了你,我就重新陷入深深的自卑裡,你每出現一次,就好像提醒我一次,我是不受歡迎的,我是不美好的,我的性別是低人一等的。我曾用了很長時間去打敗骨子裡這種自卑,現在,那種自卑又捲土重來了,我不願意這樣,所以,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

  說完這些,明珠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站起來,準備走了,喻老師哀傷無助,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也起身,試圖拉明珠的手:「孩子,你聽我說,我當時,我……」

  明珠掙脫了那只手,不注意碰到了那個紙袋,裝著拖鞋的紙袋掉到了地上,喻老師的心像被按在地上揉。搓一般,揪著疼。

  嶽娥就是在這時出現的,她跟蹤了明珠一路,一直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著,分析辨認著,當她看到喻老師拉扯明珠的手時,她把這理解為一種糾纏,明珠還不滿月就抱來,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功勞苦勞都是她的,豐收果實也該是她的,這個女人想幹什麼?

  嶽娥拉開了要吵架的架勢,臉上是笑的,眼裡卻有殺氣:「喲!是許村的嫂子吧?」

  喻老師知道眼前的人是明珠的養母,她馬上氣短理缺,賠著笑:「明珠媽媽,你別誤會,我們這是偶然碰上。」

  明珠詫異又震驚,忙拉了拉養母的胳膊:「回家,回去再說。」

  岳娥狠狠地瞪明珠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喻老師,陰陽怪氣道:「偶然碰上?那可真巧。當初中間人可給你們說過吧?這孩子以後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永世不會見面。咱還是人民教師,要講誠信吧!」

  「你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是偶然碰上的。」

  嶽娥帶著一種破案後的得意,和站在道德高地的優越感,咄咄逼人:「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哪樣?如今明珠長大了,你不費一粒米,想白撿個女兒,孝敬你,給你養老,興許還惦記她手頭那點錢……」

  話說得狠毒,喻老師臉燒得慌,被這粗鄙婦人奚落得顏面全無,氣得嘴唇發抖:「我,我不是那樣的人,你,你不要這樣子,你把明珠養大,我是感激你的,你……」

  「用不著你感謝,明珠會感謝的。我就說嘛!又是鹹菜,又是拖鞋,……」嶽娥已經把紙袋撿起來,把那雙拖鞋翻了出來,冷笑道:「真用心啊!就是不知道孩子心裡怎麼想的?你問她願不願意管你叫媽?」

  村野婦女,吵架是看家本領,句句要直擊要害,最好能一招致命。喻老師的心被紮得千瘡百孔,明珠又拉養母:「回吧!回去我跟你說。」

  不料嶽娥忽然大怒,轉臉怒斥明珠:「說什麼說?白眼狼,我白養你了,吃裡扒外的東西!你去吧!找你親媽伺候你月子,找你親媽幫你帶孩子,蠢貨!能扔你一次,就能扔你兩次。」

  喻老師又羞又窘,看到這女人又沖著明珠發火,她又心疼,可是論吵架,她又不是對手,只能虛弱地辯解:「你不要怪孩子,你不能這麼罵她,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千萬別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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