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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沒多久,有人來敲門。倪俊跑去開門,一看,說是樓下的鄰居,一個中年婦女。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要動靜這麼大啊?!鄰居沒再客氣,有話直說。二琥跑過來,叉著腰說:家裡老人都要瘋了,你們能不能不要來添亂了!有沒有一點眼力架呀!鄰居上來的時候原本想點到為止,沒這麼大火氣,可被吳二琥的話一激,那火氣也頓時上升,破口大駡:再發瘋,也要有公德,你們家不過了,我們家孩子還要做作業呢!一點沒素質!就不該在我們這兒住!二琥也不示弱:你有素質!你有素質一點不知道心疼老人!你有素質還來撒潑!你整個就一潑婦!神經病!倪俊勸不住,只能是把他媽往里拉,給鄰居賠不是。

  正這會兒,偉強和春梅兩口子回來了。一陣好說歹說,終於把婦女鄰居勸走,兩人筋疲力盡地進了門。老太太已經不唱了,坐在沙發上捏花生米吃,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偉強說:這不好好的麼?怎麼了這是。偉強一直嫌嫂子二琥沒文化,此前春梅跟他提找二琥看護,他就有些微詞,但話已經說出來,又不好不顧及大哥的面子。二琥道:哎呀,你看看這些螃蟹殼,都是媽藏的,恨不得都招蟑螂生蛆!真是要命了。偉強道:打掃掉不就得了。二琥大聲疾呼:媽不許呀!說這些都是她的寶貝!偉強轉頭對沙發:媽,是不是這樣,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太太立刻跟正常人沒兩樣,說:拿走,我不管。二琥一聽,傻眼,知道解釋也是白解釋,春梅便讓她和倪俊先回家,有什麼問題回頭再說。

  兩人走後,老太太跑去裡屋休息去了。春梅和偉強在臥室裡說話。媽這是間歇性的,有時候跟正常人沒兩樣,鬧起脾氣來就沒邊,大夫都說了,媽的大腦有點萎縮,跟核桃似的,核桃仁越來越小了。春梅道。偉強聽著生氣,辯駁道:對,媽都這樣了你還要出國。一句話把春梅嗆住了。她能說什麼呢,老太太成現在這樣不是她造成的,可即便在照顧了這個家庭這麼多年後,春梅還是承擔了老太太病後的責任,並且是責無旁貸。她無法反駁,母慈子孝,是多少年的老規矩老傳統,只是她這個媳婦,是否也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春梅不願去多想,洗了個澡,就要抱著被子去書房睡。春梅剛走到房門口,偉強正好朝裡進,兩人撞見,偉強不解,問:你幹嘛這是,什麼意思?要跟我分居?就因為反對你出國?春梅苦笑:媽晚上可能會醒,我睡書房,近一點,免得吵醒你。偉強頓時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心胸太小了,但又不好意思當即承認錯誤,只是哦了一聲,便往屋裡鑽。

  這一夜,春梅看書看到夜裡一點,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卻絲毫沒有一點動靜,平息得好像一個吃飽了的孩子。春梅手裡捧著《簡愛》睡著了。第二天是週末。難得偉強在家。春梅打電話給斯楠,問她是否回來,現在一家人難得湊到一起。斯楠說在學校複習功課,不回來。春梅本來想一家人開車出去走走,但斯楠不在,她又沒了興致。便跟偉強說在家做做飯得了。可倪偉強非要展現自己的孝心,說老太太的衣服舊了,要帶老太太去到大商場買幾件像樣衣服。春梅說老太太的衣服不少了,都在櫃子裡收著。偉強的臉頓時就拉下來了。春梅見狀,也只能連說三個買字,表示支持。一聽到要上街買衣服,老太太這回倒也歡天喜地,三人個開著車,一會兒就到了商貿區。在一個自選的品牌店,偉強問春梅:媽還沒有像樣的皮衣呢,這天也快冷了,要不買件皮衣?

  春梅一邊看衣服一邊說:皮的多重啊,現在老人都興穿棉的,健康,再冷了就穿羽絨服,輕省,皮衣是好看不實用。偉強道:我說的是那種薄皮子的,也不算重吧,我看我的學生們都穿。春梅斥道:你的學生多大年紀?媽多大年紀?不能比的,你學生那些衣服,我都穿不了,更別說媽兩人聊著聊著,一不留神,老太太一溜煙跑了,仿佛劉姥姥進大觀園,左觀右看,捉住幾件衣服就直沖更衣室去換。等春梅再一抬頭,遠遠看見一個赤腳穿桃紅色襪褲,披著皮草,頭頂羽毛冠的女人在人群中左沖右撞。人們紛紛躲開,儼然見瘟神。春梅和偉強幾乎異口同聲大叫:媽!然後一陣風似地跑過去,駕著老太太就走。可往哪裡走呢,就這麼跑出去,報警器會響,不走,誰丟得起這個人?!

  春梅扶住老太太,急勸:媽!快走吧!老太太道:我不走!我還買衣服呢!偉強傻了,恨不得立刻飛天遁地,他一個大學教授,教過的課不少,走過場面不少,可這種場面還是頭一次見到。春梅大喊:還不去付錢!偉強這才想起來要去付錢。收銀台,工作人員說沒衣服怎麼收銀,把衣服拿來。偉強沒轍,只好讓春梅把老太太領過來,挨個掃標籤收銀。一頓折騰,倪大教授的醜也出夠了,路人的笑話也看夠了,春梅和偉強才帶著老母親,落荒而逃。

  這一事件過後,倪偉強徹底清醒,他曾經獨當一切的母親大人,已經深陷老年癡呆的泥潭了。這多少讓他有些不能接受。老太太的所有子女當中,他與母親的關係是最近的,他倪偉強能有今天的成績,與老太太的教育密不可分。年幼時,母親是天,長大後,母親是他堅強的後盾,等到他功成名就,老太太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卻偏偏出了這麼個病。有人說,人間最痛,是子欲孝而親不在。倪偉強面臨的情況卻是,子欲孝,親在,但親卻當你不在。這令偉強痛苦不已。正因為這痛苦,倪偉強就更加不同意春梅出國。理由很簡單,也很堅實,媽需要照顧,媽媽大過天。

  晚上睡覺前,偉強主動給春梅捏肩膀,順便灌迷魂湯。我說美國你能不能就別去了,我們這個家真的很需要你。偉強難得露出溫柔。刹那,春梅全身酥麻。她被軟化了。這個疲憊的家庭婦女,只嘗到丈夫給予的一點點蜜語甜言,就甘願放棄美國之行。有什麼法子呢,誰讓他吃定了她,一天,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張春梅無可奈何。週一一大早,她便走進了社長的辦公室。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請求社長另派人選。

  社長痛心疾首:老張啊,這是個好機會呀,你真的要放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可得想好了。春梅想了想,還是說:先這麼辦吧。

  §第13章

  繼父去世後,劉紅豔最擔心的就是媽媽孫慶芬。中老年喪偶,女兒在外地,一個繼子約等於沒有,孫慶芬一夜之間變成了事實上的空巢老人。孤獨、寂寞是肯定的,但真正糟糕的,是孤獨寂寞帶來的副產品精神的消沉。退休後,孫慶芬就有點不適應,說起來,人生的日子更少了,但她卻覺得日子顯得更長了,老伴去世後,這日子就更顯得長。孫慶芬以前的生活作息是,早起,去菜場買菜,中午做飯,下午休息,傍晚鍛煉,晚上看電視。老伴的缺席,讓這一切瞬間打亂。首先,一個人住,買菜也不用那麼頻繁了,做一頓飯,能吃好幾天,家裡面靜悄悄的,人也懶懶的,幹什麼都沒有精神。

  慶芬的妹妹建議她打打麻將,可孫慶芬一輩子老實,實在不是打麻將的人。於是,孫慶芬生活主體建構在了電視上面,早晨一睜眼,孫慶芬就要把電視打開,一直到晚上閉眼睡覺,除短暫的外出時間外,孫慶芬必須要聽到電視的聲音,而且,她喜歡看訪談或新聞類節目,不為別的,只為能聽到人出聲。家裡太安靜了。她怕靜。歸根到底,她怕寂寞。紅豔總是拜託小姨和表哥,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媽媽,但這也只能是隔三差五,人家有人家的一大家子,都有自己的事情,即便是親姊妹,也不能完全依賴。孫慶芬活得是越來越沒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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