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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春梅說已經請二琥嫂子安排了。偉強沒多問,猛打方向盤。很久沒跟倪偉強單獨出來吃飯,張春梅感到有些不自然。也難怪,對於大多數男人來說,和老婆吃飯,應該是在家裡,跟情人,才需要去大飯店,今天倪偉強和張春梅破例一次,那感覺就像是老太太穿了打底褲,裡外不相容。去哪吃?春梅問。偉強不說話,認真開車,不一會兒,便到了仙客來酒樓。春梅戰戰兢兢進去了,家裡雖然不缺錢,但平日裡,她很少進這種大牌餐館,所以免不了有些緊張。

  服務員拿來功能表。偉強推給春梅,說你點菜。春梅出來吃飯,最怕的就是點菜,點菜是門藝術,她自認處理不好。還是你點。春梅道。偉強道:喜歡吃什麼就點什麼,這有什麼好扭扭捏捏的。春梅還說你點你點。偉強最煩女人的這種小家子氣,在韓國,當著一幫韓國朋友,周琴一次就點一桌子菜,爽朗大氣,春梅永遠學不會。偉強拿過菜單,胡亂點了一桌,迷蹤鴨,七公叫花雞,三峽石爆肥牛,雨花石湯圓,私房一品酥。春梅忙說不用點了不用點了。偉強說:那總要吃飽嘛。春梅說吃不完的。吃不完打包。偉強豪氣。

  一個女人,吃了丈夫點來的飯菜,總歸會變得柔軟些。來的時候,春梅是鼓足了勇氣,是打算跟偉強攤牌,堅決要求出國幹工作的。可一盤一盤菜點下來,春梅卻不自覺地軟化了許多。春梅裝作不經意地說:哎,跟你商量個事。偉強嗯了一聲。春梅擺正了姿勢,好像小學生彙報作業,小聲說:我們單位現在有個專案,想讓我領隊,可能要去國外待一陣子。偉強立刻說:那不行,你去了,家裡怎麼辦?春梅道:白天二琥嫂子可以照顧,晚上反正你在家,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偉強皺著眉頭說:應該應該,媽現在這種情況,還是要確保萬無一失呀,真是不放心。至於你們單位去什麼外國,真的沒意思,你要是想去,等暑假,你請假,和斯楠一塊去,想去哪個國家都行,我出錢,國外真的沒什麼意思,還是中國好,多熱鬧,外國冷冰冰的,也就那麼回事兒。春梅聽了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她料到偉強會反對,但沒料到他會如此強烈反對。春梅耐下性子說:我不是去旅遊,我是去工作,希望你理解。

  偉強放下筷子說:春梅,不是我不理解你,而是我覺得,到了咱們這個年紀,尤其是一個女同志,已經不是拼事業的年紀了,賺錢的工作,交給我好了,你只要打理好大後方,什麼就都有了。甜言蜜語,糖衣炮彈,許多女人聽到這種話,估計立刻繳械投降了,所謂的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是市面上許多少女的理想,退一步說,就算是家裡有個神經質的老媽媽,能不用上班,全職打理,也不失為一個優容的主婦。了不起請保姆,自己當監工。這種想法在張春梅的腦海裡也只一閃而過,但立刻就被理想二字擠佔了,家庭主婦這四個字,她已經深知了。但事業與理想,在她的生命中,卻始終是被壓抑的。

  我還是想去。春梅半天吐出這幾個字。偉強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嚼了兩口,又吐出來了。時間不長。春梅再度爭取。偉強從牙縫裡發出個嘖字,半晌,說:隨便你吧。

  這等於是給春梅發了通行證。

  第二天,春梅就開始準備了。先是老太太的安置。春梅跟二琥說:嫂子,最近只能請你多辛苦了,反正斯楠現在也不回來,要不你就住家裡吧。二琥說:這就我和老二在家?這合適麼,嫂子、小叔子的,你也不怕別人說閒話。春梅啊了一下,說什麼閒話,媽不是也在家嗎?這不是為了照顧媽麼,也沒啥閒話好說的,我跟偉強說了,他多幹,你少幹,他現在也必須減少工作量,把家裡照顧好一點,我現在已經開始訓練他了,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應該會有成效的。

  週末,春梅把偉強叫起來:去,把媽的被褥拿出去曬一下。倪偉強迷迷糊糊地,起床,牙也沒刷。老太太早起來,坐在客廳看電視。偉強招呼了一下,便去把褥子揭起來,橫抱著,走到陽臺,拉開窗子,硬把褥子塞到窗臺上去。塞了半天,終於塞進去了,但可惜是長條形,無法全部曬到。春梅端著洗好的衣服到陽臺晾曬,看到偉強的作品,氣不打一處來,硬是把偉強叫到陽臺來,問:你這是怎麼曬的?偉強詫異,說不是你讓我曬的麼。

  我讓你曬的,可我沒讓你這麼曬啊,以前都是怎麼曬的,你不知道啊?春梅一邊晾衣服一邊說,你這樣曬,濕的地方怎麼能曬乾?偉強說那怎麼曬。春梅說:算了算了,你真是沒在這個家待過,樓頂啊,哪次不是去樓頂曬的?偉強哦了一聲,拖出褥子,扛起來就要走。

  春梅吼道:現在去哪還有位子,難得的好天,地方早都被搶完了!都怪你耽誤時間,曬被子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偉強嘟囔一聲,說沒事,我上去看看,沒准還有地方。說罷,扛著就上去了。

  到了樓頂。曬衣欄上都鋪滿了被子,個別有縫的地方也掛了衣服。偉強找了個稍微鬆快點的地方,把旁邊的踏花被子朝一側擠了擠,把自己的褥子晾了上去。

  你誰啊,一個手握被褥拍的大媽從被子陣裡鑽出來,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曬被子也有個先來後到吧,有沒有社會公德,看你那樣,一看不是好人,社會油子,我跟你講我專治這種人!

  偉強赧顏,說我只是放一點點嘛,請原諒,請原諒。那大媽一個箭步沖到晾曬杆前,指著被子說:你自己看看,這叫一點點嗎?她又伸手去摸,隨即驚叫,啊!還是濕的,要死了,要不是我還在天臺,我也別曬了,哦?怎麼還有股騷味,要死了!要死了!大媽用力一扯,一整個把那褥子拽到地上。

  你這人怎麼這樣?偉強憤怒了。大媽斜著眼駭笑:怎麼樣?你怎麼樣,我就對你怎麼樣,流氓!偉強氣得臉漲,但跟一個老婦女動嘴也吵不過,動手打也不是,他啊得叫了一聲。哪知道女人突然尖叫,嚷嚷起來,說什麼耍流氓,耍流氓。偉強一下慌了神,說你別亂喊啊。那女的偏喊,一邊喊還一邊揮舞著拍被的拍子,像拍蚊子一樣朝偉強拍打過來。

  春梅在樓下等得急了,剛好上來看看偉強是怎麼回事。哪知道剛走進天臺,就看一個女人追著自己丈夫打。春梅連忙上去攔阻,勸住那位大姐。大媽見是同性,也給點面子,春梅問是怎麼了。大姐撇嘴道:問你老公去。春梅對偉強:你說。偉強囁嚅:曬褥子擠了她被子。

  春梅責備道:快把被子撿起來!先下樓去!偉強卷起被子,鼠躥而去。中老年婦女從來都是他的剋星。春梅跟大媽說了一車好話,也就下去了。回到家,春梅跟偉強說:你說你,曬個被子都能跟人吵起來,你讓我怎麼能放心。偉強說你不放心你不還是要走。

  一句話頂得春梅氣逆,她忽然哽咽起來:我就不能有點自己的空間!我就不能有點自己的追求!我就不能有點看得見摸得著的未來!這家,跟個籠子有什麼區別!你們都舒服了,我呢,我呢?老太太推門進來,問:什麼籠子?春梅趕緊轉過臉,她怕老太太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回頭又多出事來,沒完。偉強說沒事沒事,支走了老太太,才說:你可以有,你當然可以有,誰讓我們這個家這麼需要你呢?說著他走上前去,抱緊了她。春梅的氣,一下就被溫柔消解了。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怎麼可以繼續生氣下去呢,一個家,需要一個女人,就好像一個地球,需要一顆月球,她用她的力量,引動潮汐,這家才有了脈搏。

  春梅打了一下偉強的肩膀說:今天你做飯。

  偉強笑說:好好好,我做飯,不過難吃你們也要吃。

  春梅撲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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