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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楠從屋裡探出頭來說:媽你聽到了吧,以鼓勵為主,奶奶的話你還不聽嗎?春梅憤怒: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麼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說你,你就是說話不注意,還是個文化人呢。春梅渾身骨頭一松,所有疲憊都好像要從她身體裡跑出來似的,她歎了口氣說:媽晚上想吃什麼?

  老太太不理她,只顧著跟孫女倪斯楠聊天。他們才是親祖孫,她張春梅是個外來人。

  春梅站起來,走到老太太的臥室,朝被子底下一摸,涼的。完了!前天剛洗的被單,又被老太太尿濕了。張春梅仰著脖子,剛想喊出一個媽字,但她腦筋一轉,又及時地收了聲,一個媽字卡在喉嚨裡,仿佛一塊魚骨,難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這樣的,是實在管不住,用尿不濕吧,老太太嫌沒尊嚴,用老太太的話說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濕,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濕了,還不是她張春梅的活兒!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單!曬褥子!勞動量大得驚人!

  她喊又有什麼用?偉強能幫她洗嗎?不能。斯楠能幫她洗嗎?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嗎?更是絕對不可能!張春梅只能是忍辱負重,接受這個艱巨的任務。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這個當年中文系的才女、美女,詩歌寫得一流的全年級桂冠詩人,有朝一日,也會淪落到給人端屎倒尿!人生的轉變,就是如此無奈,管你是什麼才女美女,最終都得變成黃臉婆。歲月不但是把殺豬刀,還是個大牢房,每個人都有逃不出來那一道坎兒。

  張春梅手裡握著剛扯下來的被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聲音從外面傳出來。她閉上眼。她想要清靜幾分鐘。可閉上眼,家裡家外一件一件事,又仿佛過電影一般,在春梅腦海裡快速地飛轉著。春梅只好睜開眼。

  面前是大衣鏡,剛結婚時候買的,到現在也十幾年了,十幾年春梅每天都站在這面鏡子前穿衣,但從未有一個時刻,她如此細緻地在黑暗中借著零星的光線看自己的臉。

  她老了。眼角有皺紋了,臉上的皮也松了,在黑暗中看,甚至有些猙獰。

  春梅趕緊逃開。

  清淨讓人思考,思考讓人看清現實,現實讓人恐懼。春梅還是打算繼續幹活,不多想,也不能多想。

  燒飯、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這是她必須面對的小事情。這就是人生。點點滴滴、細細碎碎,一下子都湧上來,瞬間淹沒了那點不切實際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詩人,而成了一個女濕人生活的傾盆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濕透。

  等一桌飯菜擺在餐桌上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春梅問:媽,偉強怎麼還不回來,他還回來嗎?跟您說了沒有?老太太嘟囔:我哪知道,你們哪件事向我彙報的,你要記住,偉強是你的丈夫,你都不關心他嗎?春梅百口莫辯,只好打偉強的電話。

  偉強的回饋很明確:有課題要加班,晚上不回來吃了。至於幾點回來,沒說。人到中年,他似乎特別忙,而且,越忙越年輕。而她則忙成了黃臉婆。

  於是,家裡只剩下三個人,圍坐在大圓桌旁,無聲地吃著飯。剛吃幾口,斯楠就抱怨道:媽,你這茄子是要燒得多膩歪啊!春梅大怒:你愛吃不吃!老太太哼了一聲說:別亂吼,你自己嘗嘗。春梅詫異,瞪著兩眼夾了一塊茄子入口,呸!哦,沒放鹽她歎口氣,起身端盤子回廚房回鍋。

  一盤沒放鹽的菜。張春梅覺得,這像極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

  §第2章

  劉紅豔一天裡最愁的,也是這頓晚飯。

  她是80後,大學畢業,剛結婚不久,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搭夥過日子。

  劉紅豔是小城出來的,條件不算好,父親去世後,母親孫慶芬帶著她改嫁,費了老大勁才把她供出來。她讀了書,順風順水。畢業後她能在北京落腳,在他們老家人看來,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再加上找了個本地的老公,更是讓她媽自豪得很。說是找本地人好,有根底有關係。其實他們老倪家,在北京實在算是窮的。可是,用紅豔媽的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在北京立住腳,以後總歸會越來越好。

  更何況,紅豔的工作,還是她婆婆幫忙給找的婆婆的一位麻友牽線搭橋,讓她在公司做做文員。她還能說什麼?長相一般,學歷中等,能力也就那回事兒,一畢業,就能各就各位,雖然是個窮家破業,但用紅豔媽孫慶芬的話說,那也是成家立業了!她劉紅豔只能接受。

  公公婆婆都不是壞人,可劉紅豔在老倪家過的,究竟不算順心。說白了,還是這個家太窮!

  天色暗了,但倪家還沒開燈,能湊合就湊合,省電也是錢。倪家住平房區,用劉紅豔的話說就是貧民窟,周圍的民房都越建越高,只有他家始終原地不動,矮矮的,房頂舊舊的,顯得格外委屈,成為貧民窟裡的困難戶。

  劉紅豔挎著包走進小胡同,大老遠就看見她老公倪俊朝屋裡走,大概是剛出來扔垃圾。紅豔心裡有些犯嘀咕,她老公是教育培訓公司跑銷售的,平時下班比她都晚,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一進門,飯菜已經在桌上擺好了。一個炒小白菜,裡面帶點肉絲,肉絲被炸得黑黑的,小白菜也都癱軟,有氣無力。

  紅豔嘀咕:怎麼又是這個菜?她老公倪俊從屋裡走出來,說了一句回來了,就鑽進廚房端菜,半天端出來一盤豆腐乳。

  她公公倪偉民一手端著飯,一手拿著筷子,見到紅豔回來,招呼了聲,就說要吃飯。不用問,她婆婆吳二琥又是去打麻將了,自從內退之後,她基本活在麻將桌上。

  紅豔看著桌上的小油菜和豆腐乳,氣不打一處來,但嘴上又不好說什麼,只朝倪俊抱怨道:你今天下班早,怎麼不在稻香村稱點蒜腸回來,這幹了一天活兒了,清湯寡水的,身體怎麼能不壞。

  倪俊不說話。

  倪偉民說:人都說了,晚上要儘量少吃,吃多了,只會增加身體負擔,吃得一身的病,現在好多人晚上都不吃,或者只吃一點水果。你搞教育的,這點比我清楚。

  紅豔搶白道:吃水果也行,水果呢?

  倪偉民生氣似的從電冰箱裡拿出三根香蕉,癱癱軟軟,黃色的皮大部分已經變成棕色,一看就是過期貨。喏。都準備好了,吃完飯吃。

  紅豔見了,一跺腳,說:我今天不餓,你們先吃,我去網上看看股票,沒準兒長了,能買兩斤肉吃吃。

  倪偉民乾笑兩聲,自顧自吃起來。

  倪俊跟他爸面對面坐著,屋子裡靜悄悄的,外面倒是有隔壁鄰居的小孩在瘋玩,又忽然大喊:我要吃羊肚子,我要吃羊肚子。倪俊聽了,也有些嘴饞。

  倪偉民說:你小子也管管你老婆,一天到就想著吃,肚子倒沒起色,一天三頓,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們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不滿意,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早知道那時候就讓你去當兵,也受受苦,我管不了你,部隊能管你。倪俊還是不說話。他從小就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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