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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伍六一更加無法忍受了,他說你小子老做錯事,怎麼還好意思老站在真理那邊?

  許三多不在乎,他認真地瞧了伍六一一眼,沒多想就順嘴說道:下榕樹比上榕樹窮,六幾年你們下榕樹收不上糧,跟我們上榕樹借紅薯……

  伍六一像是受了侮辱,呼地躥了起來。

  許三多不怕,他說:我爸說的!

  史今擋著憤怒的伍六一,說好吧,許三多你跟我們保養車。那桶用不上,你擱那。我們現在是清洗履帶,這是個重活,一副履帶幾百公斤,得用十八磅錘狠砸才能退出來。裝甲兵人人都會,你在旁邊學著。

  許三多笑了笑,說這有意義。伍六一說是有意義,就是你幹不了。許三多說我能幹。說著就上去了。史今說好,許三多你替我,你來掌釺。許三多卻搖頭。他說掌釺沒意義,掄錘才有意義。

  史今不由一笑,把錘遞給了許三多。伍六一說你小子掄過錘嗎?砸了人怎麼辦?史今說許三多你砸吧。這活班裡能幹的人不多,你能幹這個,准就能幹別的。

  伍六一心裡無法安穩,過來要奪班長手裡的鋼釺,我來掌釺!要不許三多我求你,你去把車轍擦了!史今卻頂開伍六一,說你默默唧唧地搗什麼亂?許三多我跟你說,這活其實挺容易,照準了點砸就行了,幹不好的人都是因為心理素質不好。

  他心理素質很好嗎?

  伍六一只好退到了一邊。

  許三多用不著鼓勵就掄起鐵錘,手抖抖地比劃起來。

  砸下第一錘就沒事了。史今鼓勵說。

  許三多自己卻放下了,他說:這活挺難,我幹不了。一邊的伍六一反而籲了口氣:我謝謝你了許三多,你去把車轍擦了吧,這粗活我來成了。史今卻沒有放手,他說許三多,你不能老這樣,給自己鼓了半天勁,到頭又怕了。你看你上車就暈,為什麼?因為你老想我會吐的我會吐的。你射擊,姿勢連長都說標準,就是打不中?為什麼?因為你老怕做錯事。打不中是自然的,不算做錯事。

  許三多心想也是,隨即把錘又舉了起來。

  伍六一在一旁吼道:打不中是個靶子,打中了可是個腦袋!

  你要為我好……就別製造緊張空氣。史今壓著聲音,壓著火。

  伍六一還是怕出事,但不好再做聲了。

  許三多的錘子晃晃悠悠的,終於砸下去了……但是,確實沒有砸在手中的鋼釺上,而是把史今給砸到地上去了。

  伍六一頓時憤怒了,他罵了一聲你個王八日的!跳起來一把就揪住許三多要揍。地上的史今喊道:伍六一,你先揍人還是先攙我起來?伍六這才把史今給攙了起來,嘴裡說我不揍他,我揍都懶得揍他。我送你去醫務室。史今看看手,說不用啦,這小子還真是屬豆腐的,一錘子也就蹭掉點油皮,沒事故,我們把剩下這點幹完了再回去吧。

  許三多早癱在牆根子,輕聲地哭泣著。

  伍六一看出史今心情其實已經壞到了極致,他掄起錘,三兩下就卸了履帶,然後把錘一扔,扶起史今就往外走。他說我們先去醫務室吧,我回頭我兩下就幹完了。

  史今終於不再堅持。他們剛剛走出大門,後邊的許三多突然大聲地號哭起來。

  出了門伍六一才發現,史今痛得臉都變了顏色了,伍六一拉開他的衣服,一看,一塊拳頭大的烏青出現在眼前,伍六一嚇住了,他簡直不知所措,轉了幾圈,說我他媽的,我這就去找連長,告訴他給三班分的這個好兵!一錘子廢掉了一個班長!

  閉嘴!靠在牆邊的史今對伍六一說道。伍六一說也好,現在你不會管他了吧?這種人還用得著管嗎?史今自己都不得不慷慨地說:不管了,真的不管了。伍六一攙起史今,說就是!有種泥是糊不上牆的,那叫爛泥;有種蛋是不算蛋的,那是笨蛋。這你一看他就能看出來。

  我第一次看他的時候沒看出來,我覺得他還過得去。史今突然停下腳步。他發現後邊的車庫裡,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他有點擔心。他說六一,我得回去。

  伍六一說你有毛病啊?史今掙脫伍六一的手,他說我得回去,要不心裡會落個毛病。伍六一想拖住史今,怕帶著了的傷處,眼睜睜地看著他回去。

  許三多換了地方,蜷在步戰車的車廂裡哭去了,對個性封閉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個好去處。他沒想到班長又跑了回來。他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伍六一一路走,一路的憤怒,他說:上回是肩膀,這回你給他腦袋吧。史今說得讓他試試,要不他以後完了你知道嗎?

  他早就完了!伍六一說。

  史今把車門一推,大聲吼道:

  許三多,出來,你再試試。

  許三多看著班長,不住地搖頭。

  史今卻拼命地在給自己提神,怕把許三多嚇著了。

  他說許三多,其實你很聰明,連長都不能像你那樣把車輛維護手冊給生生地背下來,你也很用功,你為什麼還老做錯事?因為你太怕做錯事了,在家怕,到這裡更怕。我也怕做錯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們來個協議?你只管做,做幾件事給我看看,在班長這裡,你做什麼都不算錯。

  許三多還是不停地搖頭,他甚至都聽不進史今在說什麼,他只顧搖頭,只顧蹭鼻子。

  史今只好發火了,他板著臉。朝他吼道:

  許三多,你答應過我不這樣了。

  我……我很努力了,班長,……我太笨了。

  走吧,你幫不了他,他早就完了。伍六一催班長算了。

  史今一怒,沖過去就將許三多,一點一點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地上。許三多又想鑽回車裡,被史今吼住了。

  許三多,你給我聽著!

  許三多好像沒聽過班長的聲音這麼重,嚇得站住了。

  你那一錘子傷得我不輕!我不想白挨這一錘!招兵的時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賴地要來!來幹嘛?來吸他媽的鼻涕流他媽的眼淚?我跟你說白了,我這個班帶得不錯!我還指著它提幹!我不想回家種地!你就真打算一門心思拖死我嗎?

  這一吼,把許三多嚇愣了,他看著史今,最後搖搖頭。

  這頭搖得讓史今高興了一些了。他說別再吸鼻子了,也別抹眼淚!跟我抹眼淚的人太多了,我跟誰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慣你的毛病。你容易緊張,緊張是好事,能讓你繃緊了認認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緊張就跑,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義。你給我記著,從現在開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棄了一次,放棄十次以上的人不要好好做人,放棄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棄嗎?

  許三多搖搖頭。

  那就把錘拿過來。

  許三多拿過錘,看著掌著釺的史今。

  別讓你爸叫你龜兒子。史今盯著許三多說道。

  這一句,果然讓許三多為之一震,他掄起了錘。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裡一下就來了信心了,但每一錘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頭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幾錘過後,許三多自己都激動地流下了淚來。

  夜裡,熄燈號吹響之後,連隊的燈光便齊齊地滅去。

  月色從窗戶外照進來,許三多呆呆看著自己的上鋪,聽到有些輕微的聲響。史今明顯又是沒有睡著。許三多於是輕聲喊道:班長?……班長?過了一會,史今才吱了一聲,說我睡著了。許三多說你沒睡著。班長,還痛嗎?不痛了許三多,別讓人聽見。睡吧。許三多說班長,我一定好好幹。史今說,別說這個!睡吧。可許三多歇了一會,又說話了,他說我睡不著。史今說那你閉上眼,數山羊。許三多說我老家沒那麼些山羊,我數坦克車。一輛兩輛三輛……史今說別數出聲。許三多說班長,你也數什麼呢?史今說我數兵,一個兵,兩個兵……許三多說:班長,你認識好多兵,裡邊有我嗎?

  當然有你。

  黑暗中,許三多滿意地微笑著。

  可史今想睡了,他說明兒沒什麼事,我得跟你談談,可現在不談。

  許三多說:明兒我想請假去送我班長,老班長。史今說行,去吧去吧,現在先睡吧。許三多於是閉上眼,然後開始默默地數一輛坦克兩輛坦克三輛坦克……。史今也數,他數的是一個兵兩個兵三個兵……一直數到不知不覺地睡去。

  早上,七連的兵正在水房裡洗臉刷牙,伍六也不在話,只示意著把許三多叫走了。

  倆人往過道去,走過那兩面旗,直走到過道盡頭,那是個沒人的所在。

  伍六一惡聲惡氣地說:許三多,你以後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長說那些事好不好?

  ……吵著你睡覺啦?

  不是吵著我睡覺……我是說,我是說你不明白嗎?

  我知道,要是他們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不是非揍你不行,是非揍死你不行!

  謝謝副班長。

  伍六一就有些發愣了,瞧瞧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許三多說我知道副班長是對我好。說得伍六一竟下不來台,只好給許三多塞了一句:誰他媽對你好?這時,史今拿著從水房出來,看見兩人呆呆在站著,便走了過來,問道:大清早的,你們說什麼呢?伍六一一口否認:沒什麼沒什麼。

  史今卻想起夜裡許三多說過的話,說許三多,你今兒要去送老馬是吧?許三多嗯哪了一聲。史今說:別光記著洗臉,穿光鮮點,讓你班長看著高興。還有,你嘴上那層小毛毛刮一刮。說著把自己的電動剃鬚刀給了許三多。還有,以後別在宿舍裡說那事,昨天我跟你說的那是氣話,你不能在別處亂說。

  許三多拿著剃鬚刀回到了水房,嗡嗡地開著剃鬚刀,刮他的鬍子。

  換好衣服,許三多就送老馬去了。

  一輛拖拉機停在路邊,幾個兵下來,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傾巢而出了,老馬、老魏、李夢、薛林全部都有。老馬的行李是別人幫著拿的,他下車就看著遠遠的團部大院發呆。他們在車上等著許三多。一直沒有看到,老馬轉身就打算走。薛林說再看看吧。老馬卻說不看了不看了。最後掉頭真的走了,另外三個,只好蔫蔫地跟在後邊。走到車站才忽然看到了許三多,老馬也不吱聲,激動得老遠就跑過去,緊緊地抱住。

  許三多不太習慣,掙開老馬,筆挺地給了一個敬禮。

  老馬一愣,感概道:好,好,許三多,還是你像樣。

  一旁的李夢上去就替老馬捶背:放輕鬆,放輕鬆,別激動!

  別煩!他們幾個都還像個人樣。老馬說著給了李夢一下:就你老跟我搗亂!

  我不是搞活氣氛嗎?我不是就怕你……那個嗎?

  我怎麼會那個呢?連長指導員要來,我說別來,忙你們的,你們誰來我跟誰急,我老馬頂天立地的不婆婆媽媽……老馬說著,禁不住自己都有點那個起來,眼圈也忽一下就紅了。

  見了許三多,老馬滿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對他們喊起了口令來: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後轉!不許回頭!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動著,再回頭時,看見老馬已經躲到牆根邊抹眼淚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紅了。最先抹淚的就是李夢。

  只有許三多一直地立正著,像是還不知道啥叫分離。

  許三多,班長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說。

  我知道,我來送班長。

  那你咋不哭?李夢抹淚說:我們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媽以為自己長出息了?這麼感動的時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們都當娘兒們呢?

  許三多說:我答應過班長不哭的。

  我啥時候說過?老馬問道。一邊問還一邊悄悄地抹著眼淚。

  我是說現在的班長,七連三班的班長。

  薛林抹著眼淚:許三多,你不能這麼喜新厭舊啊!

  放屁!你們都給我瞧瞧!老馬指著許三多:你們都給我瞧瞧這許三多!瞧瞧人家,這才叫出息呢!這才叫當兵呢!尤其我說的是你,李夢,你瞧見沒?老馬好像是真的激動了。

  ……他冷血。

  你那點血都不知道往哪躥好了!

  許三多不知就裡,他說班長,我可以解散了嗎?老馬一拍大腿,說大夥兒瞧瞧,說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帶鬆勁的,帶兵要做不到這樣,乾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們說我是這麼當的兵,你們還不信!現在看見啦?早跟你們說過,不是哪個部隊都像咱們班那樣的!

  李夢說,這小子現在給練得不像人樣,我就樂意縱情悲歡,長歌當哭,怎麼著啊?老馬不理他了,只管使勁地捏著許三多,似乎想在走時從他身上帶走點什麼。他說許三多呀,你這條路走對了呢,你們那連是全團最牛氣的,你現在身上也有股牛勁了。

  許三多說我沒有啊?

  李夢的樣子真有點要那個了,他說,他不傷心他來送啥?他以後要後悔的。老馬劈頭就給了李夢一下,說:口令裡有向後退這一條嗎?我就樂意他來送!老子當了五年兵,臨走時就是想有個真當兵的來送我!說完,老馬正了正衣領,向大家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許三多,解散!幾年時間你們沒一個給我像個兵,到我臨走這會,你們一個個的給我像個兵!挺直了!別一根根拉麵似的!

  於是幾個就都像了拉麵似的,給老馬站著。

  月臺上,李夢順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卻著了薛林一腳,回頭看看老馬和許三多那對,說著閒話,身形卻跟拔軍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軍人作風進行到底。李夢只好挺直了站著,使送行更像一個歡迎儀仗什麼的。

  老馬的語調也隨著身體明朗起來:車快來了,老馬也要走人了,臨走前想了半天,送你們什麼。後來想自個一窮二白,只好送你們一人一句話,你們幾個願聽就給我聽著。

  老魏笑著應:聽著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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