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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看兒子有滋有味地吃著自己親手做的菜,劉三爹打開兒子帶回來的布包袱,將裡面亂皺皺塞成一團的髒衣服、髒襪子倒進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簾,伴著劇烈的咳嗽聲,給兒子洗衣服。

  吃過飯,在父親的咳嗽聲中,劉俊卿不耐煩地挑亮了油燈,開始寫字。他的面前是攤開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張精緻的描紅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即將寫完的《綠蒂與維特》的譯文,字跡工整清秀,一絲不苟。聽聽門外總算安靜了,他又提筆開始往下寫,然而,剛寫了一個字,更猛烈的咳嗽聲又響了起來。劉俊卿煩得把筆一摔,拉開了門。月光下,劉三爹拼命抑制著咳嗽,提著一條洗好的褲子站起身來,腰卻一陣發僵,他艱難地扶著腰站起,往繩子上晾衣服。本來一臉脾氣的劉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裡,卻又站住了,輕聲說:「爸,你不舒服,就早點休息吧,別太累著了。」

  一刹那,劉三爹張大了嘴,兒子少有的關懷令他整個人都呆了,他激動得嘴角直抖。兩行老淚從劉三爹的臉上滑了下來,巨大的激動和喜悅幾乎令他難以自持,提著衣服的手都在抖個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淚,一抖衣服,晾上了繩子。

  第二天一早,趙家茶葉店裡,一貞送走了一名買茶的顧客,拿起抹布擦著櫃檯,突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櫃檯前。一瞬間,一貞一陣緊張,漲紅著臉,不敢抬頭。劉俊卿把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紅信箋從櫃檯上推了過去。一貞猶豫著,伸出手正要去接,趙老闆端著一盤茶葉,一掀門簾,走了出來。趙一貞嚇得手一縮,趕緊轉身叫了聲「爸爸」。

  櫃檯上,那張信箋刷的一下被劉俊卿收了回去。

  趙老闆吩咐女兒把指定的貨分一下,回頭看到劉俊卿,問:「這位先生,買茶嗎?」

  劉俊卿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逃也似地跑開了。

  「這小夥子,慌什麼張啊?」趙老闆看著劉俊卿,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女兒,趙一貞幹著活,頭也沒抬。

  趁著父親背過身清理著錢箱裡的錢,一貞抬起頭,看到遠處的拐角,劉俊卿正躲躲閃閃地探著頭,向她打著手勢。一貞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陣,才發現算盤下正壓著那張信箋。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楹,灑在那張描紅信箋上。

  趙一貞癡癡地端詳著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卷首詩,下面寫著「省立第一師範 劉俊卿贈」。

  五

  毛澤東在當天下午放學後,如約到了楊昌濟家。

  楊宅門前,「板倉楊」的門牌靜靜地掛在大門一側,楊宅院內,蘭花青翠,藤蔓攀牆,點點陽光透過樹陰,灑在落葉片片的地上。探頭打量著這寧靜雅致的小院,毛澤東長長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氣。

  「進來吧。」楊昌濟推開了書房的門。

  帶著幾分崇敬,毛澤東跟在他身後,向裡走去。書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紙,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修學儲能。

  「修學儲能,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也是我這個老師對你這個弟子提出的學習目標。」楊昌濟放下筆,面對毛澤東坐了下來,說,「潤之,一個年輕人走進學校的目的是什麼?是學習知識,更是儲備能力。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就是說,一個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質強,而學問修養不夠,則必無法約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種野性破壞之力;反過來,光是注重書本學問,卻缺乏實際能力的培養,那知識也就成了死知識,學問也就成了偽學問,其人必死板呆滯,毫無價值。所以,我今天送給你這四個字,就是要讓你牢牢記住,修學與儲能,必須平衡發展,這是你求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

  毛澤東問:「那,以今日之我而言,應當以修什麼學問,儲哪種能力為先呢?」

  「什麼學問?哪種能力?潤之,你這種想法首先就是錯的。今時今日之毛潤之是什麼人?一個師範學校一年級學生而已。你喜歡哲學倫理,也關心時事社會,這是興趣,也是天賦,但我同時也擔心你走入另一個誤區,那就是於學問能力的涉獵之面太窄!潤之,你的求學之路才剛剛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識?才擁有多少能力?過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學儲能的範圍,而不廣泛學習,多方涉獵,於你的今後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所以,你現在的修學儲能後面,還應該加上四個字:先博後淵。」

  毛澤東思索著,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博採眾長才能相互印證,固步自封則必粗陋淺薄。」

  楊昌濟笑了,他為毛澤東有這樣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談到儒家三綱之說時,楊昌濟喝了口茶,說:「儒家三綱之說,確屬陳腐之論,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親,而但自踐其身心之則』之說,於此即為明論。」

  記著筆記的毛澤東停下筆,插話道:「我覺得這種說法,其實是在提倡個人獨立精神。」

  「對,個人獨立。你看過譚嗣同的《仁學》嗎?《仁學》對此就作了進一步闡發,它認為個人獨立奮鬥,是一個人成功的關鍵,即父子兄弟,亦無可依賴。而我以為,個人奮鬥的宗旨,就在於兩條原則。」他接過毛澤東手中的筆,在兩張紙上各寫了一個字:堅、忍。「堅者如磐石,雖歲月交替而不變,忍者如柔練,雖困苦艱辛而不摧。堅忍者,剛柔並濟,百折不回,持之以恆也……」

  「口當……口當……」牆上掛鐘恰在這時響了,毛澤東看看窗外的夜色,趕緊站起身:「哎喲!都這麼晚了?老師,真是對不起,打攪您到這個時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楊昌濟伸展了一下胳膊,看來也是有些疲倦了,卻意猶未盡地對毛澤東說:「清談不覺遲,恍然過三更啊。算了,這麼晚了,學校也早鎖門了,我看,你就住這兒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鄉下,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明天早上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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