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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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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足球場上,一場球正踢得熱火朝天。學生們的球技顯然大都不怎麼樣,卻吆喝喧天,一個個大汗淋漓,只有易永畦一個人坐在場邊,看守著大家堆放在一起的衣服、鞋子。 簡易的木框球門前,毛澤東大張雙手,正在守門。蕭三一腳勁射,毛澤東騰空躍起,一腳將球踢開,他身手雖快,動作姿勢卻並不漂亮,摔了個仰面朝天。那只修補過的布鞋唰的又撕裂了,隨著球一道飛出了場外。一片笑聲中,易永畦趕著給毛澤東撿回了鞋,毛澤東卻示意不必,他索性脫了另一隻鞋,光腳投入了比賽。拿著毛澤東的鞋,易永畦仔細地端詳起那個破口子。 黃昏的餘光透過八班寢室的窗戶,照在一雙單瘦蒼白的手上,這雙手正吃力地用針線縫補著毛澤東那只裂了口子的布鞋。透過厚厚的近視眼鏡,易永畦的神情是那樣專注。 「砰砰砰」,平和的敲門聲傳來。「請進。」易永畦抬起頭,突然一愣,趕緊站起身來。走進門來的,正是楊昌濟,他打量了一眼空蕩蕩的寢室,問:「怎麼,毛澤東不在嗎?」 「您找潤之啊,他這會兒肯定在圖書館閱覽室,他每天這個時候都去看書,不到關門不回來的。」 「是嗎?」楊昌濟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毛澤東床頭那張已經泛了白的姓名條上,「這是他的床吧?」 「對。」 楊昌濟審視著毛澤東的床和桌子,床上,是簡單的藍色土布被褥,靠牆架著的一塊木板上重重疊疊堆著好幾層書,把木板壓成了深深的弓形,還有不少書淩亂地堆在床頭床尾,整張床只剩了勉強可容身的一小半地方。桌子上,同樣層層疊疊堆滿了書和筆記本,到處是殘留的蠟燭痕跡和斑斑墨蹟。一張擺在桌面上的報紙吸引住了楊昌濟的目光,這是一張《大公報》,報紙卻顯得特別小了一號,楊昌濟拿起來一看,才發現報紙被齊著有字的部分裁過,天頭地腳都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楊昌濟顯然有些不解,「怎麼把報紙裁成這樣?」 「哦,這是潤之自己裁的。」 楊昌濟這才注意到床邊的另一疊報紙,這些報紙同樣裁去了天頭地腳,每張報紙上卻都釘著一疊寫了字的小紙條,可以看出正是用報紙的天頭地腳裁成的。 易永畦解釋著:「潤之讀報有個習慣,特別仔細,不管看到什麼不懂的,哪怕是一個地名,一個詞,只要以前不知道的,他都要馬上查資料,記到這些裁下來的紙條上。所以呀,我們都叫他『時事通』,反正不管什麼時事問題,只要問他,沒有不知道的。」 翻著釘在報紙上的一張張小紙條,楊昌濟問:「可是,裁報紙多麻煩!為什麼不另外用紙記呢?」 「那個,」易永畦猶豫了一下,「白紙六張就要一分錢……」 「哦。」楊昌濟明白了,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易永畦手中那只正在補的布鞋上,問,「這是他的鞋吧?」 「對,潤之他就這雙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又不會補,我反正以前補過鞋……就是鞋太舊了,補好了只怕也穿不了幾天。」 拿過那只補了一半的鞋,楊昌濟伸手大致量了一下長短,突然笑了:「呵,這雙腳可夠大。」 易永畦憨厚地笑著,他自己的腳上,那雙布鞋同樣打著補丁,舊得不成樣了。 楊昌濟一路想著易永畦說毛澤東的話,來到一師閱覽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進去時卻發現一枝蠟燭擺在桌上,並沒有點燃,毛澤東正借著窗前殘餘的微弱光線在看書。他的面前,是攤開的辭典和筆墨文具,他不時停下來,翻閱資料,核對著書上的內容。 楊昌濟劃燃了火柴,微笑著點燃了那支蠟燭,對毛澤東說:「光線這麼差,不怕壞眼睛啊?」 毛澤東一看是楊老師,想站起來,楊昌濟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繼續看書。毛澤東看看老師剛剛給自己點燃的蠟燭,說:「我覺得還看得清,再說天真黑了,學校也會來電。」 楊昌濟拿起毛澤東面前那本書,看了一眼,正是《西洋倫理學史論》,問道: 「你好像對倫理學很感興趣?來,說說看。」 毛澤東大膽地說:「世間萬事,以倫理而始,家國天下,以倫理為系,我覺得要研究歷史、政治及社會各門學科,首先就要掌握倫理學。」 楊昌濟翻著書,又問:「那,你對泡爾生說的這個二元論怎麼看?」 「泡爾生說,精神不滅,物質不滅。我覺得很有道理,精神和物質,本來就一回事,一而二,二而一,正如王陽明所言,心即理也。」 「你再具體說說你的感想。」 「對。世界之歷史文明,本來就都存在於人的觀念裡頭,沒有人的觀念,就沒有這個世界。孟子的仁義內在,王陽明的心即理,和德國康得的心物一體,講的都是這個道理。可謂古今中外,萬理一源。」 「你是在想問題,帶著思索讀書方能有收穫。」楊昌濟笑了,放下書,站起身來,說:「好了,你先看書吧,我不打攪你了。」走出兩步,他又轉頭:「對了,明天下了課,記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走出閱覽室,楊昌濟的腳步停在了門外。靜靜地凝視著裡面那個專心致志的身影。秋風掠過,楊昌濟拉緊了西服的前襟。他的目光落在了毛澤東的凳子下,那雙光著的大腳上,只穿著一雙草鞋,卻似乎全未感覺到寒冷的存在。 從閱覽室回到寢室,毛澤東洗腳準備休息了,可他的大腳從洗腳的木盆裡提了出來,擦著腳上的水,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面前的書。一雙手無聲地移開了木盆旁的草鞋,將那雙補好了的布鞋擺在了原處。毛澤東的腳落在鞋上,才發現感覺不對,一抬頭,眼前是易永畦憨厚的笑容。毛澤東拿起鞋一看,愣住了。易永畦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輕輕退回了自己的鋪位。燭光下,凝視著重新補好的鞋,毛澤東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麼心情。 第二天,在辦公室裡,楊昌濟把厚厚的一大本手稿放在毛澤東面前,對他說:「昨天我看見你讀那本《西洋倫理學史論》,那本是德文原著,蔡元培先生由日文轉譯而來,一則提綱挈領,比較簡單;二則屢經轉譯,原意總不免打了折扣。我這裡正好也譯了一本《西洋倫理學史》,是由德文直接譯過來的,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借給你看看。」 毛澤東喜出望外:「真的?那……那太謝謝老師了!」 「這可是手稿,只此一份,上海那邊還等著憑此出書,你可要小心保管,要是丟了,我的書可就出不成了。」 「您放心,弄丟一頁,您砍我的腦殼!」 毛澤東抱著書稿站起身,正要出門,卻又聽到楊昌濟在喊他:「等一下。」然後,把兩雙嶄新的布鞋遞到了毛澤東面前。 「我可不知道你的腳到底多大,只是估摸著買的。你這個個子,這鞋還真不好買。」 拿著鞋,毛澤東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他突然深深給楊昌濟鞠了一躬:「謝謝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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