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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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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八年開始,喬家的孩子們過了這麼些年來最安穩最踏實的一段日子。

  二強自馬素芹回來以後,便將自己的那家小飯店重新裝修了一下,本來二強說,弄得高檔一點兒,換上一色的西餐檯面,小小的方桌子,上面鋪上桌布,弄個小花瓶,再點上蠟燭什麼的,馬素芹不同意,說,我們這個店子靠近學校,學生娃來吃飯就是圖個便宜味口好,弄得不土不洋的,把客人嚇跑了。不如乾脆家常到底。

  於是小店的裝修便走了極平民的路子,桌椅凳子做舊,四壁青磚的牆,紙燈籠,屋樑上掛幾串辣椒蒜頭,且是乾淨,全是家常菜色,還給學生包飯,生意越發地好了。

  二強留下了曲阿英的兒子在店子裡幫忙,這兩人,倒正經做起朋友來,本來二強也是願意讓曲阿英的兒媳婦在店子裡做的,可是那年青女人死活不肯,自己找到一個活兒,在一家賣汽車的店裡擦玻璃,四美有一回在街上碰見她,她紅潤的臉上慚慚的笑一晃而過,大方地與四美打招呼,告訴四美,曲阿英現在包下一間報亭賣報紙雜誌,日子還是不錯的。曲阿英兒媳婦又說:四美姐,你替我謝謝喬大哥。是他找人幫我媽包下報亭的,我們一家子謝謝他。

  四美微微吃驚,料不到大哥背著他們竟然這麼做。

  四美覺得大哥這個人哪,活像一個熱水瓶,外頭涼,裡頭燙。話又說回來,這種人,不討好的,這年頭,你看還有多少人在用熱水瓶?全改喝純淨水了。四美把這番話說給三麗聽,三麗笑她現在竟然開始哲學思考了。

  姐妹兩個人哈哈大笑。

  最近有人給四美說了個對象,對方年過五十,兒女都在國外,自己辦了一個工廠,專接外單服裝和運動鞋的加工,做得相當不錯,竟然稱得上是一個大款,本人長得也不寒磣,五十多了,背不駝,肚子也沒有脹大如鼓,收拾收拾也是像像樣樣的一個男人。他對四美十分滿意,四美只一個小女兒,孩子又漂亮又省心,無父母,兄姐們各自有家有工作,無拖累。可是四美見了人家一兩次之後,竟然回絕了這門親。兄姐們頗有點不解,二強開玩笑地說:大款哎,是開玩笑的嗎?一套別野在郊區,出門就是小汽車,想買什麼好衣服也不用算計來算計去,眼睛眨都不眨就買了。

  四美嘎嘎地笑,說二哥你從小說把別墅讀成別野,到今天也不改。我告訴你們說,嫁大款,就象搶銀行,錢來得快,可是後患無窮。我現在這樣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女兒由國家培養,我每年存點錢就出去旅行一下,看山看水比成天看著一個男人強得多了。

  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喬一成想,料不到喬四美有一天成了喬家幾個兒女中最為豁達的人,可見人傻不要緊,只要不傻一輩子就行。

  三麗與王一丁住的那片老房子被政府征了地,他們拿到了一筆房貼,加上積蓄,兩人買了新房子,現在正在裝修,夫妻倆帶著孩子,在老屋裡臨時過渡,跟四美做伴。叫喬一成奇怪的是,三麗他們挑的房子,竟然與南方新買的房子在同一個社區裡,隔了三幢樓。

  喬家幾個孩子中,現在最不順心的,是喬七七。

  七七的女兒,那個小喬韻芝的小姑娘,得了一種怪病。

  其實早兩年,七七也發現了她的這個毛病,小姑娘跟她媽媽去超市,偶爾會在口袋裡塞一點小東小西的回來。有時是一塊小橡皮,有時是一包小頭繩。那個時候夫妻兩人只罵了女兒幾句,也沒太在意,小姑娘被嚇了兩回,也就沒再亂拿東西。鈴子走後,小姑娘的這個毛病開始發作,有一回在超市被當場抓住,七七賠了錢道了歉,可沒過多久,她竟在學校裡犯了事,趁著全校學生在操場上開慶祝會的機會,一氣偷了六個班級的東西,其中有一些挺值錢的數碼用品,還有現金,統共算起來,有幾千塊錢。學校把家長找了去,由校長親自出面,跟喬七七鄭重地談了,希望他能好好地重視孩子的這個毛病,必要的話,可以帶孩子去看一看心理醫生。不然,學校考慮要將喬韻芝除名。

  這事兒過了沒兩天,喬七七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嚇得魂飛魄散,腿抖得走不得路,叫了輛車趕到學校。

  喬七七看見他的女兒,十二歲的小姑娘喬韻芝,坐在學校頂樓平臺的邊沿上,雙腿掛在外面,一把長發散了,在風裡吹得四下飛散,裹了一頭一臉,喬七七看不清女兒的樣子,只聽見她尖厲的,帶著哭音的叫聲:你們誰都別過來!誰過來我就跳下去!我跳下去!

  在那一刹那間,喬七七回憶起,喬祖望臨死前的那一夜,他冰冷的,幹而硬的手在自己臉上撫過去的感覺,那腐的,溫的,臭的死的氣味兒撲在自己的臉上,那是喬七七頭一次離死亡那樣近,喬七七才過三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那個東西遠遠的遠遠的,在長路的盡頭,他得走多久才走到那裡,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喬七七活到這麼大,似乎從來沒有專心地想過什麼事,他只是活著,頂了個活人的腦袋,可從來不想。

  這一天,喬七七正有點感冒,渾身火燙的,腦子卻在這一刻格外地清明起來,他對著女兒走過去,叫著女兒的小名,芝芝,芝芝,你下來,到爸爸這邊來。

  他張著手,爸爸這個詞從他的口裡冒出來,好像是個實在的東西,骨碌著在他的嘴裡打著轉,他嘗著這兩個字兒的味道,想起他多少年裡都一陣一陣地發著懵,不明白家裡的這個小東西,打著辮子,穿著花衣,在屋子裡來來去去的小姑娘是打哪來的,是怎麼回事。

  喬韻芝並不理她的爸爸,往下探探腦袋,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忽地,有一道人影從喬七七身邊掠過去,一個人沖到平臺的邊沿,坐在喬韻芝身邊,風很大,喬七七耳邊呼呼的灌滿了聲音,轟鳴著,他聽不見那人跟他的女兒說了什麼,只看見他的嘴在動,然後,他看見那個年青的男孩子抓了喬韻芝的手腕,把她拉了下來,身邊的人蜂擁而上,抱住跌倒在地的小姑娘喬韻芝,有人低低地哭。

  喬七七僵在原地沒有動彈,他覺得,他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悠悠地沖著那青白的一片冬日天空飛了過去,他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可身體卻奇怪地變得更加沉重,就像他過往的三十年的日子,嗖地一下子晃過,剩下的日子卻更長得沒有了盡頭。可更怪的是,他卻好像看到了那個盡頭,他的小女兒在剛才的一刹那裡,就站在那個盡頭上,他清楚地看見她飄飛的長頭髮,和冷冽冽的眼神。

  救下喬韻芝的,是她年青的班主任老師,喬七七認識,非常年青的一個人,這小老師也是嚇得不輕,可還撐著陪著喬七七處理完了事情,送他們父女倆回了家。

  這件事情,喬七七沒有告訴齊唯民。這是他頭一回有事兒瞞著他。

  齊唯民的母親,喬七七的二姨去世了。

  她糖尿病,拖了好多年,在醫院裡搶救了兩天之後,老太太突然清醒,看著身邊的兒子兒媳與小孫子,問了聲,七七呢?沒有等到回答,也沒有看到趕過來的喬七七,就那麼閉了眼。

  齊唯民的繼父,那個與二姨生活了十來年的老頭,守在醫院太平間前,他說要再陪一會兒二姨再回去。等齊唯民和常征辦好了手續過來找他時,發現他坐在長椅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齊唯民足有兩天兩夜沒有睡,終於下決心,將母親與繼父合葬在一處。

  工人用蓋板蓋嚴兩隻並排放著的骨灰盒,用水泥抹嚴邊隙,齊唯民看著墓碑上黑色的新鮮的兩個名字,再看向遠遠的東南角,他的親生父親就埋在那裡,他覺得父親在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個雪白的嶄新的墓碑,父親愛過的,和一起生活過的兩人女人,都離他遠遠的,遠遠的。他們經歷的那一段歲月,灰飛煙滅,永不回來了。

  等齊唯民忙完了一切,喬七七才告訴他,他把遊戲室包給別人做了。

  喬七七把女兒留在家裡呆了一周的時候,父女倆人連大門也沒有出,飯菜都是打電話叫的外賣。小姑娘坐在自己臥室的地板上安靜地繡著十字繡,繡了七天,繡成了一個靠枕套,喬七七枕著這個枕頭,枕在女兒細密的針腳上一夜未睡,第二天開始,他每天陪著女兒一起上學,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跟女兒一起聽課一起放學,陪著女兒一起做功課,一直到這一個學期的結束。

  春節過了,眼看著十五元宵就要到了。二強跑去找喬七七,說是叫他十五這一天一定要回老屋跟哥姐們一塊兒吃個飯。

  那一天,喬一成喝了不少的酒,也許實在是喝得多了點,喬一成覺得坐在身邊的弟妹們的身影都飄飄乎乎的,在映在水裡的倒影似的。四美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硬留他在老屋住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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