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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4

  一丁在醫院裡整整住了兩個月,終於出院回家了。

  喬一成把三麗拉到一邊悄悄地問她,錢還夠不夠用。這次,三麗幾乎用掉了這幾年全部的積蓄,為了照顧一丁,三麗買斷了工齡,工作沒了。

  三麗說,還可以應付得來,一丁的爸爸作主,叫一丁的弟妹們也拿了一筆錢出來貼補醫療費,機修鋪那邊,一丁說打算再開,可是,我還想讓他多休息個一年半載。

  一成點點頭。

  王一丁還是沒有能像三麗說的,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一個月以後,他就重開了機修鋪。三麗也拗不過他,可死活找了一個退休的老師傅做幫手,叫一丁只做半天工。花費是大了點,可是三麗說這樣她才能放心,不然索性關了店不做生意。一丁也就答應了。

  零三年三月開始起,一個奇怪的名詞闖入人們的生活。非典型性肺炎,簡稱非典。

  其實頭一年年底就傳在廣東有這種離奇的病了,忙於生計的市井小民們起先並不以為然,生命裡那些濃墨重彩的事似乎都與他們無關,除非那事情響雷一般落在他們的頭頂上,否則,生活便要照舊地過,日子也還要照舊地熬,飯照舊要吃,酒照舊要灌,架要照舊的吵,雞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題。

  四月份,北京正式宣佈中國的首例非典病歷,那一天聽到這消息時,喬一成正在台裡自己的辦公室裡,喝新聞中心新發的一種叫脈動的飲料,不知為什麼心突突地亂跳。

  自那一天起,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超市門前掛著「白醋到貨」的牌子,藥店裡的板藍根被搶購一空。

  每一個辦公室每一個車間每一間教室每一個商場裡都飄散著消毒液的氣味。

  喬一成的單位發了無數的口罩與免洗洗手液,他拿回家去分給弟妹們。還買了幾盞紫外線消毒燈,給南方送了一盞過去。沒見到她人,給她放在了傳達室。

  日子在緩慢地重複著行進著,喬家一家子都沒有想到,響雷真的炸響在他們的頭頂上。

  戚成鋼三月份的時候去過一次安徽,他的姑姑病危了。戚成鋼的媽有點猶豫,報上廣播電視裡天天都在說儘量少出門少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戚成鋼憶起小時候姑姑待他十分親厚,還是打算要去見她最後一面,戚家爸爸也說該去一趟。

  等辦完了姑姑的身後事戚成鋼才坐長途回南京,一路顛簸,回到家的第二天戚成鋼就覺得有點不舒服,略咳了兩聲。接著開始發熱,他自己弄了點藥吃了,也不見好。四美說,還是去醫院看一看,畢竟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戚成鋼就去了。

  這一去,就被留在了醫院。

  喬家一家子全慌了。

  兄弟姐妹們聚在老屋,喬一成跟三麗一遍一遍地在家中前前後後地消毒,四美完全傻了,抱著小女兒只曉得說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三麗安慰她說,現在不還沒確診了嗎?也許就是普通的肺炎,住兩天醫院就好了。戚成鋼平時身體那樣壯實。

  喬一成心裡頭卻不這樣樂觀,這些天來他的眼皮一直撲撲地亂跳,心神不寧的,把藏在皮夾深處多年的一個護身符也給丟了。那個符還是初戀情人居岸替他求來的。

  這一個晚上,喬家小院裡來了一個叫人想不到的人。

  一成帶著兄弟與妹妹們,還有喬老頭正在家裡枯坐等消息的時候,聽見門上傳來細微的卜蔔聲,像是有人敲門,二強說。

  三麗說:怎麼會,這個時候?

  一成開門,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有一瞬間,一成居然沒有反映過來這個年青的男子是誰。他手上拿了一大袋的水果,眉目俊美神色卻十分地局促。

  二強在一成身後看見了,上前來把那年青男人拉進了門。

  大傢伙兒一同看著那男子,一室沉默,是四美最先開口叫一聲:七七?

  喬七七站在堂屋當中,窘迫得手足都不知放在何處,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還是三麗過來從他的手中接過東西,拉了椅子叫他坐。

  喬七七囁嚅:我聽我阿哥說的。戚……四姐夫生病了。我過來看看。阿哥他們明天也要來的。

  喬七七覺得「四姐夫」這個詞兒從嘴裡冒出來有一種極陌生的滋味,他仿佛是吃了某種從未吃過的食物似地舔了舔嘴唇。

  喬老頭子也是一臉的訝異,在明亮的燈光下用一雙老眼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孩子。

  他的兒子。

  他的。

  一成想著,這孩子在這個小院在這間堂屋在這個家裡出現的事好像是上一輩子那樣久遠的事了。那個時候他有多大?還是個奶娃娃呢,穿了三麗小時候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小罩衣,嘴上糊著米汁嘎巴,有點髒,可還是漂亮,還不會走,那樣地安靜,放他在床上他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躺著,身邊一有人走過便巴巴結結地咦咦呀呀,像在招呼著人理他一理,或是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或是自己將小腳捧到嘴邊去啃,那麼柔軟,沒骨頭似的一個小人。

  二強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回身倒了杯水給喬七七遞過去,喬七七連忙站起來半彎著腰雙手捧了。

  他實在感激這一杯水,至少使他手上有個東西拿著,不至於空落落的整個人無處躺藏似的。

  又坐了一會兒,一成叫三麗先回去,一丁身體不好,家裡還有孩子。可是三麗說她想今晚留下來陪陪四美。

  一成轉過臉來又對七七說:也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可是,任誰想走也走不了了。

  電話來了,醫院來的。

  戚成鋼被確診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來人了。

  喬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個一條街都被封了。

  喬家一家子被隔離在老屋裡。

  這是這十來年裡,喬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個屋簷下過日子。

  四美在聽到戚成鋼確診的消息之後就睡倒在床上起不來了,倒是沒有哭,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三麗看著實在是怕,偷著在她喝的水裡放了碾碎的舒樂安定,四美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喬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四美的睡顏。

  這丫頭這兩年老了這麼多,眉心一道極深的川字紋,頭髮是新燙過的,可惜燙得不大好,顯得她比三麗尚要老相一點,鼻翼處微微的有點油光,整張臉睡著時也依然緊繃著有一股哀怨像。

  這個妹妹啊,醒時是輕佻的然而睡時卻滄桑。

  喬一成想,這個世界,人走上一遭,無不千瘡百孔的,一個沒有傷痛的人倒是異類。可是,為什麼,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親骨肉,會這麼難,這麼難?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勸下喝了一點米湯。

  醫院那邊半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然而每天的新聞報導中,可以看出,事態的嚴重,以及這病的嚴重。也許,戚成鋼過不了這一個坎了。這是喬家每一個人都會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員警送進來,還有些日用品,三麗與二強每天給家裡打兩個電話報下平安。一連幾天一家子都是啃點麵包點心喝點水對付著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緒稍稍平穩了些,三麗說這樣下去不行的,別再躺倒兩個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強便說,他去做飯。

  二強去廚房,在一堆菜中翻撿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黃爛掉的菜葉,撿出新鮮的一段春筍,加上冰箱裡的排骨,燉了一鍋好湯。香氣一下子撲了一屋子。

  那香氣一出來,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來了似的,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給一人盛了碗湯,那時家裡條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頭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兒。

  這一天的最後一碗湯是給七七的,喬七七簡直不敢抬頭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說謝謝。這兩天他一直在堂屋裡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鋪,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從不主動與父親和兄姐們說話,對一成更是躲得厲害。

  吃了飯,二強又捧了碗去洗,一轉臉,七七跟了過來,也不說話,愣愣地站著,二強以為他要拿什麼東西,側身讓他,他也側身,二人你讓我我讓你,在狹小的廚房裡轉不開身,碰到一處,二強笑起來,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頭髮。七七也笑起來,神色慢慢地活泛起來,從二強手中接了碗過去就洗起來。

  二強問他:你怎麼只給你丈母娘打電話不給你老婆打?

  七七微紅了臉說:她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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