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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那個年青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軍服,臉被曬得黝黑,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見一個線條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個小窩,西洋人似的。

  喬四美從十四歲便下決心,將來要嫁一個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這個少女時代的夢幻將她的思維固定在一個狹小的模式裡,固執得像焊在了她的腦子裡。

  不知為什麼,喬四美每每想像起未來的愛人時,那夢中的人總是穿著一身綠軍裝,寬肩細腰,挺拔茁壯。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邊疆守衛祖國,自己則在家裡無怨地守望,就象歌兒裡唱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過年時得到政府贈送的一張年畫,卷著緊緊的,細長條兒,用窄條兒的紅紙粘好,打開看,上面有金色的燙字:光榮軍屬,這是那個年代少女喬四美心中最綺麗而又最純潔的春夢。

  那個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腳,摘了帽子扇風。

  喬四美叫道:戚成鋼?你是戚成鋼?

  那年青的男人看著喬四美,努力地辯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喬四美。

  四美輕快地走過去,微微仰起臉來看他。

  離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發地英俊,簡直有點迫人,喬四美幾乎聽見自己心花綻放時細碎而喜悅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四美問。

  哦,記得的,你,變得不多。戚成鋼說。

  可是你變得真多,四美微側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汙,其實戚成鋼並沒有注意到。

  他是喬四美小學及初中的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喬四美完全沒有注意過他。

  那個時候的戚成鋼,又髒又瘦,雖然長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蓋了,成績也不大好,有點傻裡傻氣的,一到中午,他的母親便拎了一個貓歎氣來給他送飯,母子倆一樣的舊衣舊褲,與黃瘦沮喪的面孔,沒有人注意過他,也沒有小姑娘喜歡過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鋼開始拔個子,面容也日漸英俊,泥裡拔出一個蘿蔔,洗淨了泥,突然顯出水靈來,可惜,女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細細欣賞玩味他的英俊,因為他們畢業了。

  這一分別便是這麼多年。

  喬四美細聲細氣地跟戚成鋼在悶熱的六月的街頭聊著天。

  你當兵了呀?她問。

  當了幾年了。

  那麼在哪裡當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點住下巴,歪了頭,不由自主地天真起來: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曬得。

  戚成鋼聞言笑了,露出雪白齊整而有力的牙齒:不是,在西藏。

  喬四美睜大了眼睛,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你在祖國的邊疆?

  戚成鋼說:離邊境線還有點距離,不過,海拔高,所以曬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討厭奶油小生了。喬四美點頭用腳碾著地。忽地又抬起頭,撲閃著眼,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的問題,並且,開始回憶起小學與初中時的往事來。

  她碎碎地說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戚成鋼看著她,聽著她說,不大答話。

  這個女孩笑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戚成鋼的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喜悅與自得升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女孩為什麼突然對自己這樣熱絡,好象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漫長的數年的不相干似的。

  戚成鋼直到上了高中,才開始長個,模樣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溫水中一點點舒展開,成為一個完整的青翠誘人的形狀。他開始在異性的愛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樂,那快樂象蟄伏的小蟲在溫暖的陽光裡蘇醒,周身慢慢地爬著,這種快樂在他當兵以後,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幾乎看不到一個異性,全是半大小子與自己一樣的汗臭的身體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鋼笑得咧開嘴。

  話說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捨不得說再見,她突然說:哎,你等我一下。

  說著她快速地跑開了,戚成鋼詫異地望著她輕快的跳躍的背影。

  不過三兩分鐘的功夫,她又跑了回來,急促地喘著氣,把手裡捏著的東西塞在他的手裡。

  是一支新買的鋼筆。

  喏,四美說,送給你,我們通信吧。你後天就回去了嗎?

  是的,噢,好吧,戚成鋼說。

  你給我留個聯繫地址,我也給你留一個。

  可是,沒有紙。

  四美懊惱極了,剛才為什麼沒想著買一些信紙。

  那我們寫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買的灌了墨水的筆在戚成鋼的手心裡寫下了單位的位址,核對了好幾遍。

  戚成鋼看這這女孩搬著他的手細細地看著那些寫好的字,有點奇怪也有點興奮,他也在四美的手心裡寫下了地址。

  不過,他說,我們那裡一個月才會有人送一回信來。

  那沒有關係,四美忽地羞澀起來,那麼我多給你寫兩封,你攢起來慢慢看好了。

  兩個人終於互道了再會,四美其實是很想說,後天去送你的,到底還是沒有說。

  太熱絡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緊,像攥她下面的生活裡全部的快樂幸運與希望似的。

  戚成鋼回到家裡,太熱了,便洗了個臉,等他「哎喲」了一聲想起來時,才發現,手心裡的那兩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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