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喬家的兒女 | 上頁 下頁
四〇


  二強說:師傅,師傅。忽地,這孩子竟哽咽起來,刷地流了一臉的眼淚,鼻涕也掉下來。

  二強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竅,廠子裡不會有人這樣待師傅,平日裡的閒言碎語拼湊起的那一點事實,忽然在這一刻鮮明而殘酷地展現在眼前。

  馬素芹被這孩子突來的眼淚弄得有些懵,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視著這個為她哭泣的年青的孩子。

  他哭得臉皺在一處,又不好意思大聲,憋地打起嗝來。

  馬素芹頭仰得脖子都酸痛起來,這孩子他那麼年青,傻而真的,馬素芹聽見自己極暖的微抖的聲音問;傻孩子你哭什麼?

  二強抽答著說:師傅,他待你不好,我給你報仇。

  馬素芹說:孩子話。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哭了,二強。你要記得,笑是給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裡。

  為什麼?二強問。

  因為沒有會在乎的。

  有人會的。二強堅決地說,有人會。

  是啊,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會。

  二強想說:師傅,我稀罕你!結果沒有說出口,只大聲嗚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強就親眼看到了馬素芹的愛人是怎麼樣在她身上留下那些傷痕的。

  那是個極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極寬闊的肩,五官很端正,卻留著深重的煙酒的痕跡,地上不乾淨的大拖把橫拖過去留下了一片汙跡。

  男人的方言比馬素芹更重,沖頭沖腦地叫她:拿錢來。

  馬素芹說:沒有錢,有也不能再給你。

  男人突然對著馬素芹撲過來,那樣龐大的身軀,敏捷得不可思議,小缽似的拳頭一下子搗在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聲。

  四周的師傅們都嚇了一跳,都頓了一頓才曉得過來攔。

  但是男人太強壯了,熊一樣,有無窮的勁兒,一下子就把大塊頭推搡到一邊去了。也沒再沒有人敢上來攔,有師傅去叫廠裡的幹部去了,男人大聲地說:我管我自個兒媳婦,哪個敢管著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從角落裡彈出來,沖著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顆無畏的炮彈那樣,義無反顧。

  是喬二強。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喬二強就向後跌坐下去,幾乎都能聽見他的那把瘦骨頭磕在磚地上的嘎達聲。

  二強爬起來,又撲上去,卻又跌坐下來,這一回,爬得勉強些,再撲再被摔出時,二強是橫著跌下去的。

  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殺沖我來,別拿旁人出氣。

  男人說:喲,你那麼護著他,是你的相好?

  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睜睜你的狗眼喲,那是個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來的二強,真也不過是個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馬素芹的頭髮:要麼你拿錢來,要麼我打死你,你選!

  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掙扎,哎喲哎喲地叫,最終從口袋裡抓出一團錢,砸到男人的臉上:拿去敗吧。

  男人得了錢,松了手,蹲下來一五一十地數起來。

  數好了,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

  他摟住馬素芹,哭將起來。

  這回我一定要掙來大筆的錢,給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摯,手勢誇張,如戲中的癡情種子。

  馬素芹背對著他蹲著,散著一頭的烏油油的頭髮,頭髮蓋住了臉,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看著吧,男人說,我馬上就找人去進貨,這回咱倒點兒水果,咱東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沒見過,我倒過來,賣個好價錢,要不了多久咱就成萬元戶了。

  男人伸巨掌撫摸了馬素芹的頭髮一下,馬素芹沒有動,他飛快地跑走了。

  二強是後來才知道,象這樣子的戲碼,隔一陣子就要在廠子裡上演一回的。

  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聽說是前不久男人小掙了一筆,可是太貪,又賠了。

  馬素芹在給二強擦紅花油的時候,對二強說:下回別犯傻。

  二強渾身一片著火似的痛,卻說:我才不怕他。

  馬素芹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慢悠悠地說:他跟我在老家,是一個村子的。年青時好的呀。他不是壞人,就是心氣兒高,命卻不好,想什麼什麼不成,做多少賠多少。

  二強艱難地翻一下身,面對著師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師傅的眼睛裡去。

  我稀罕你,師傅。

  馬素芹說,什麼?

  我稀罕你,馬素芹。

  7

  喬七七這個小孩升了六年級了。

  成績一直不好。

  他安靜乖巧,可惜一上課總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師說他「神遊天外」,批評他時,罰他站,他就低著頭,雙手撐著課桌,悲哀而沉痛地站著。那付樣子很惹人憐惜,老師心一軟,叫他坐下,他便繼續神遊天外。記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費力地記住一篇課文一些生詞,隔天默寫時,又忘得差不多了。

  於是成績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級以後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後來,老師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氣力,把他的座位調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裡,有點兒由得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齊唯民為此非常著急,一有空便替他補課。

  這孩子趴在桌上,湊著燈光,寫得一頭細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了塊小得只得指甲蓋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錯題擦去,終於,擦破了。

  齊唯民說: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給你買新的。

  七七抬頭,羞慚地看著阿哥,說,不要不要。

  齊唯民摸他汗濕的頭髮,也不知怎麼辦是好。

  有一回齊唯民出去採訪時,碰見一個老同學,在一家教育報社工作,人很是活絡,言談中說起來,跟市里教育部門的大小領導都鯰熟得很,齊唯民動了個心思,鼓足了勇氣請求老同學幫忙,給小七轉一個好一點的小學,小七快六年級了,這是頂關鍵的一年了。

  齊唯民想起來,過去在學校時,因為個性並不相投,自己與這位同學並不親近,現在貿然地提這麼個請求,怕也叫人家為難了。齊唯民於是花了兩三個月的工資,托人從南京煙廠買了兩條內部的好煙,打算送給老同學。

  齊唯民這個老實人,把那煙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個嚴實,那樣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個什麼來,藏著掖著地,塞到老同學手中,送禮的反比收禮的還要不好意思。

  老同學還算是幫忙,過不多久,果然給齊唯民送來了確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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