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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這天夜裡沒有下雨,而是下起了大雪,積了厚厚的一尺。天光放亮之後我看到,雪落在毒水中立刻就融化了,但積在草墩和草梗上的"雪堆"則像是一隻只奇形怪狀的動物,疏疏落落排到天邊,不像是人間的景致。

  遠處的藏兵也發現了我們,騎著馬,遠遠地兜圈子,一時還不敢接近。但此時我還顧不上他們,我必須得一個一個地檢查戰士們的情況,結果發現有三名戰士犧牲了,有二十五名戰士已經痊癒,其他戰士的中毒症狀也減輕了許多。

  我讓眾人推選出一位戰鬥指揮員,他們推舉了一位排長;又讓他們選出神槍手,結果有五人報名。排長給每位神槍手配了兩名助手,將他們分成五組,只許神槍手開槍,助手負責替他扛槍裝子彈。

  我指揮另外幾名痊癒的戰士按照病情輕重將病人們相互搭配,五個病人一組,用捆紫銅大鍋的繩子將他們拴成一串,每位痊癒的戰士負責一組,而我負責前後照應。戰士們都是品格高尚的好同志,並沒有因為我是炊事員而輕視我,反而熱心地幫助我工作。

  藏兵們騎在馬上,舉著帶支架的步槍,嘴裡嗷嗷叫著向我們沖過來,但還沒到射程之內他們就圈馬回去了。如此幾次,排長告訴我,他們也害怕,不知道我們的情形不敢沖上來。

  我問他們有多少人。瘦小的排長讓兩名戰士抱著他的腿將他舉起,伸指數了一陣,告訴我有二十八或三十人,每個人都有馬有槍,而我們總共只有九十三顆子彈,正面戰鬥必定要吃虧。我沒了主意,他卻笑著說,用不著殺死每一個人,只要能把他們嚇跑就行。但是我知道,這些藏兵的脾氣執拗得很,一時半會兒不會改主意。

  藏兵們沖得更近了,已經能夠看清楚他們的鬍鬚。他們分成兩隊,但並不直接向我們沖來,而是策馬由東向西沿土埂的兩側沖過,然後在西邊遠處交插,回頭向東再從我們的兩側通過。他們一邊叫一邊射擊,排長卻不許射手們開槍。

  等他們再來時,離我們就更近了,排長下令開槍,藏兵們則拼命地打馬向遠處逃去。然後排長問射手們都打了幾槍,有的說打了三槍,有的說打了四槍。排長命令他們下一次聽他的口令,他每喊一聲,每個人就只許放一槍。這個辦法果然管用,藏兵們從西向東回來的時候,我們射中了一匹馬。跌下馬的藏兵被同夥救走了,那匹馬卻在掙扎中撕開了糟爛的草根,陷入泥潭。我真是可惜那好幾百斤肉,全都糟蹋了。

  進入草地的第八天,我們仍然在與藏兵對峙。到了第九天,戰士們已經痊癒大半,但我們也犧牲了三名同志,一名中彈,另外兩名是餓死的。

  只是,那些藏兵還纏住我們不放。排長說,這些傢伙知道我們沒有糧食,他們是想把我們困死在這裡。我對排長說我們必須得離開這裡,按照正常情況,我們離草地的邊緣最多還剩下兩天的路程,堅持一下,紅軍大部隊一定會來接應我們。

  於是我們出發了,加上剛剛痊癒的戰士,射手們被分成十二個小組,隊伍排成兩列縱隊,排長端著槍走在前邊,我背著大銅鍋走在最後。戰士們雖然兩天多沒吃一粒糧食,但精神還不錯,嘴裡高唱"粉碎了國民黨的烏龜殼,我們真快樂……"我覺得,除了饑餓,這支隊伍毫無缺陷。

  藏兵們見我們唱著歌走出來大約很吃驚,勒馬遠遠地在東面跟著,既沒往上沖,也沒開槍。到了午後,雨也下過了,雪也下過了,那些藏兵一定也等得心焦了,便排成一隊向我們沖過來。但他們仍然是在嚇唬我們,兜一下圈子又回去,只把我們的行軍路線逼得越來越偏西。我知道,這些藏兵是想逼我們離開大軍的行軍路線,迷失在草地中。

  晚上宿營前,我們又有兩名戰友累餓而死。

  進入草地後的第十天,我們迷路了。路上再也找不到大軍的痕跡,沒有犧牲的戰士,沒有泥潭的標記,什麼也沒有。那些藏兵們似乎也在猶豫,無法決定是不是跟著我們繼續走,過後他們大約想出了更壞的主意,開始不斷地從前邊衝擊我們的隊伍,我們的行軍路線不得不更偏西了。

  這天中午,我以為該是為革命盡忠的時候了。戰士們全都橫七豎八地癱倒在毒水裡,槍橫在肚子上或丟在一邊,似乎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我拖著大銅鍋勉強爬到排長跟前,問他:"怎麼辦?"他卻將腦袋枕在另一名戰士的腿上,盯著遠處的藏兵,話也沒有力氣講。

  藏兵們先是試探著在我們近前來回跑了兩趟,顯然看出了便宜,便策馬徑直向我們奔來。堪堪來到近前的時候,排長突然翻身爬起,對著後邊的戰士們高叫道:"咬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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