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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如果我當真迷信"相術"的話,這"腦後見腮"便是面相中的"五大惡相"之一。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便假意要給那位領導添熱水,提著湯勺向他們湊近幾步,想要將這一"相格"看個仔細。不想,後來的兩位領導卻憤怒地朝我揮了揮手,將我趕得遠遠的。這可是我從來也沒經歷過的事情,任何一位紅軍領導,不論是中央首長還是師團連長,他們向來只與其他領導發生爭論,對我們這些小炊事員卻是和氣得很。

  對於方才看到的東西,我得不出任何結論。如果我師傅還活著,他一定能講清楚內中的道理,畢竟這《柳莊相法》是他講給我聽的。用他的話說,遇到"腦後見腮"的人,就算是幹個攤煎餅或是賣耳挖勺這樣的小買賣,也絕不能與他合夥。

  進入草地後的第四天早晨,我們遇到了大麻煩。第三天晚上,團裡其他連隊的戰士在很遠的地方采回來不少新鮮的蘑菇,讓炊事員給大家煮煮吃了。到了今天早上,人們發現有六十多名戰士癱倒在河岸上動彈不得,另有七八名戰士已經中毒犧牲了,其中也包括他們的炊事員。

  衛生隊的大夫和護理員們連忙趕過來搶救,給他們做人工呼吸,灌涼水,喂頭髮。費了好大的力氣,這些戰士才開始嘔吐,但是,他們的身體虛弱得很,已經無法跟隨大隊出發了。團長很著急,也很生氣,但又一時不知道該責駡誰才好。最後,團裡決定將這些中毒的戰士組成一個後備隊,先讓其他戰士將他們背到後河對岸休息,等到身體恢復之後再出發追趕部隊。

  經過了長達十個月的磨煉,大家都有經驗,知道掉隊後在一天之內很難追上大部隊,通常總是要花費兩三天的時間。更危險的是,我們已經是後衛部隊了,在我們後邊再沒有紅軍,只有敵人。

  團長要親自帶領這支後備隊,而我則主動報名擔任他們的炊事員。然而,老呂不同意團長帶隊,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說我們是紅軍中最精銳的戰鬥團之一,中央信任我們,才派我們擔任後衛任務,你丟下部隊帶後備隊,這是對中央的不負責任,也是個人英雄主義。團長無話可說,只能同意由老呂擔任這個職務。

  對於這次變動我感到很高興,因為老呂沒有其他戰鬥指揮員的壞脾氣,而且他還是我的朋友。

  大隊紅軍開拔了,而我們又休息了一天一夜,直到轉天早上才出發,但在這期間,又有兩名中毒的戰士犧牲了。

  這是我進入草地之後的第五天,我自己的糧食也吃光了。我們團出發時,團長讓全團戰士搜盡挖絕,給我們湊了十來斤糧食。這大約是我們團僅有的糧食了。在毛爾蓋籌糧的時候,因為我們團被調去保護中央領導開會,很晚才動手籌糧,儲備的糧食也最少。雖然中央領導專門為我們補充了一些青稞麥,但進入草地的時候,每位戰士身上的糧食也不過兩三斤。

  我不知道團長他們在後邊幾天吃什麼,也不知道我們自己在後邊幾天吃什麼。但是,在草地中掙扎了五天之後,我倒不像剛開始那麼擔驚受怕了。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只要勇氣沒有消失,含著大拇指我也能走出這片爛泥塘。

  此時,在我的寶庫中只剩下最後一根參須、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雲南白藥。因為要照料六十多位病人的飲食,我決定把這根參須留到能當即救人一命的時刻再使用。

  我們排成一列縱隊,老呂在前邊引路,我留在最後,一步三搖,在草根糾結而成的地面上前進。這裡的地面看不到土,但很結實,毒水也只汪在草根上。草根很硬,被前邊部隊踩斷的草梗也很尖利,我們大多數人都光著腳,將剩下的最後一雙草鞋系在腰間。我們必須得把這雙草鞋保護好,只要走出草地,穿上它我們就可以戰鬥。也正因為如此,戰士們的腳幾乎都被草根和草梗紮破了,但又不往外流血,只從肉裡滲出粉紅色的水。

  每天照例要來的雨雪都來過之後,太陽出人意料地跳了出來。陽光白亮亮的像閃爍的刀鋒,在草地上劈斬開大片細碎的花朵,鮮豔得令人起疑。

  我從來也沒有夢到過這麼多的顏色,有讓人胃口大開的黃,有令人心癢難撓的藍,也有深沉得看不見底的紅。老呂在前邊傳下命令:休息十五分鐘,曬腳。

  戰士們各自找一塊草根密集的地方坐下來,將步槍的背帶掛在脖子上,腳架在槍身上,仰面朝天,身子向後倚,用屁股在草根上找好平衡。大家都休息了。

  老呂沒有休息,他從隊前往後走,仔細檢查每一位戰士的腳,用牙齒替他們拔除深陷肉中的尖刺,吮出傷口中的毒水……

  我也在休息,將身子倚在大銅鍋上,腳下架著我的茶杯和飯碗,仰著臉,讓陽光徑直照在眼瞼上,感覺舒服得很。五天沒見陽光,我已經忘記了高原上的陽光有多麼可愛,但是,只過了一會兒的功夫,那陽光便射穿了我的眼瞼,溜進後邊的大腦,在我的腦子裡攪起一片金色的花朵。

  午後出發,草地的狀況又變得很糟糕了,地上的毒水淹沒了我們的腳踝,草根也不再結實,到處都是糟爛的空洞,滿含毒素的爛泥粘在腳上,像是給我們穿了一雙服刑的"鐵鞋"。沿途也像前幾天一樣,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泥潭標誌。這是前邊的部隊在警告我們--每一處標誌下的泥淖中至少會有一名紅軍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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