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叛逆者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
(10) 除夕之夜,胭脂把一碗豬肉燉粉條吃得乾乾淨淨。她像是從沒吃過這麼鮮美的食物,捧著碗在床上發呆。半夜時分,牢門忽然被打開。看守在門外叫她的名字,讓她穿上衣服,出來。胭脂從夢中驚醒,以為還是在夢裡,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鑽心的疼痛使她呆若木雞。胭脂早就聽說,許多犯人都是在深夜被拉出去槍斃的。 看守在門外催促,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胭脂裹著棉襖走到門口,才發現腳上竟然忘了穿鞋。她重新回進去穿鞋再出來,卻怎麼也拖不動兩條腿了,晃了晃就癱倒在地。胭脂被看守一把提起來,幾乎是拖著她走過長長的過道,到了樓梯口與另一個看守一起夾著她下樓,穿過漆黑的操場。 在一間生著爐子的屋裡,胭脂見到了當年的秦太太。她披著大衣、裹著綁腿,一看就是解放軍的女幹部。胭脂哆哆嗦嗦地站著,好一會兒才聽見她說抬起頭來。胭脂抬起腦袋,茫然地眯著一雙眼睛。 你還認識我嗎? 胭脂盯著眼前這張臉看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們在上海見過面。 胭脂看著她,還是搖了搖頭。 你的歷史已經查清楚了。她說著,拿起桌上一份檔案晃了晃,又說,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胭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女人,問,你們不是槍斃我? 這是釋放你的公文。她說著,把一張紙遞到胭脂手裡,有人證明瞭你的歷史。 好大一會兒,胭脂的眼睛都沒看那張公文,而是死死地盯在站在她跟前的這個女人臉上。她忽然遲疑地說,我記起來了,你是秦太太。 我是秦樹基同志的愛人,我叫楊淑勤。 胭脂說,你們是假夫妻。 以前是假夫妻,現在是真的了。楊淑勤說,去年我們結婚了。 胭脂點了點頭,不說話。 楊淑勤說,是他證明了你的歷史。 胭脂還是不說話,就像兩片嘴唇被粘上了。 楊淑勤說,但我知道,他替你說了假話,為了你,他欺騙了組織。 胭脂說,難道他沒欺騙我? 楊淑勤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明天會有人送你出去。 是。胭脂立正,鞠躬,然後像個木偶一樣低著腦袋走到門口。 楊淑勤忽然說,你等等。胭脂站住,回過身來,她聽見楊淑勤說秦樹基死了,犧牲在解放浙南的戰鬥中。秦樹基在臨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那份調查胭脂歷史的材料上證明了她的清白。他靠在楊淑勤的懷裡,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再也無力說話,就那樣看著她,像是在乞求,但更像是追憶。楊淑勤永遠都忘不了他咽氣時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說著,大衣從身上滑落,都渾然不覺。胭脂一眼看到纏在她左臂的黑紗。就是那塊黑紗讓胭脂記起了秦樹基的臉,她頓時淚水奪眶而出。但楊淑勤的眼裡沒有悲傷,她的目光就像一塊碎裂的冰,尖銳而寒冷。她死死地盯著胭脂,一步一步走過來,一字一句地說,可你是他一生的污點。 胭脂很慌張,不知道怎麼辦好。她匆匆忙忙地解釋,我不是。 楊淑勤肯定地說,你是。 (11) 胭脂回到費家村時已近黃昏,天上下著雪,村莊一如既往的寧靜。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新春,胭脂那五畝地早已分給兩戶人家,那個院子成了工作組的辦公室與食堂。工作組的組長看完她的證明,說等開了年,讓人給她騰半間屋子。胭脂說,這裡是我的家。 組長說,現在是勞動人民的天下了。 胭脂不再申辯,費家村裡再也沒有她的立足之地。胭脂只想帶走掛在床頭的那幅肖像,於是,求組長讓她四下再看一眼。組長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面,把每間屋子都轉了一遍。那幅畫早已不見蹤影,胭脂有點急了,沿著院牆在整個院子裡又找了一遍。組長問她到底在找什麼。胭脂說一幅畫。組長說這種資產階級的東西早隨舊社會一起埋葬了。 胭脂沿著原路離開了村莊,她在雪地裡不停地走,卻不知道去往何處。天黑以後風止了,雪也停了,天地間無聲無息。胭脂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個夜裡。她蜷縮在渡口的茅草棚裡,連生堆火的火柴都沒有一根。 幾天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穿過斜塘鎮空曠的街道,出現在泰順裁縫鋪外。她長久地看著低垂的棉布門簾,才艱難地踏上臺階。胭脂撩起門簾,一股糨糊的氣息撲面而來。寶生俯身在案板上,給一塊料子上漿。風從街上吹進來,屋子中央的炭盆裡飄起一串火星。 寶生凝望著門口的女人。他的唇上多了一抹鬍鬚,鼻樑上還架著眼鏡。好大一會兒,寶生緩慢地走上前來,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個世紀那樣。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邊,說,先暖暖手吧,我給你做飯去。 (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