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叛逆者 | 上頁 下頁
六〇


  (5)

  祥符蕩的蒼茫就像是海洋,無邊無際,卻又波瀾不驚。老莫載著胭脂換乘了兩條小舟,才被人帶上一個長滿蘆葦的湖灘。此時的蘆葦都已枯萎,毫無生機地在風中沙沙作響。朱七穿著一件緞面的長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裡托著一個水煙壺。他站在蘆葦棚下,就像一個富裕的地主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看著胭脂一直被領到跟前。朱七說,你怎麼打扮得像個男人?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驚醒一樣,舉起手裡裝著錢的小包裹,說,我是來贖人的。

  朱七點了點頭,抬手一指不遠處的船屋。

  推開船屋的門,胭脂發現這是水匪們的庫房,但更像是一家雜貨鋪,裡面應有盡有。在來的路上,她都覺得寶生應該被五花大綁著,跟所有的肉票一樣,蒙著眼睛,嘴裡塞著破布。但是沒有。寶生坐在一盞明亮的汽油燈前,正一針一線地在一塊粉綠的雪紡上縫製。燈光把他巨大的側影投擲在牆上。

  想不到他還有心思做針線。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縫製的是一件無袖的旗袍。寶生抬起頭來,臉上有一種欲哭的表情,但轉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後。

  朱七不知何時已站在胭脂身後。他問,多少了?

  寶生說,已經夏天了。

  朱七點了點頭,說,不用急,慢慢來吧。

  胭脂不動聲色地盯著寶生看。寶生卻垂下眼瞼,故作沉靜地穿針引線,可是手不聽話,針一下紮進虎口,一滴鮮紅的血梅花一樣在粉綠的雪紡上綻放開來。但刺痛的像是胭脂,她一下扭頭,直視朱七。朱七笑了笑,對寶生說,告訴她,你在幹什麼。寶生低著腦袋,紋絲不動。朱七緩緩吐出一口煙,又說,你聾了?

  寶生這才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胭脂,喃喃地說,這是你的嫁衣。

  當天晚上,胭脂就跟朱七上床了。每個來到這裡的女人,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跟朱七睡覺,然後是他的手下們,再然後換乘兩條小舟被送回來之前的地方,帶著她們要贖的人或是貨。這是水匪們的規矩。用朱七的話說這叫雁過拔毛。然而,這次不一樣。朱七在翻身下來後,表現出異常的溫情與纏綿。他抱住胭脂,一條手臂枕在她身下,另一隻手張開五指插進她的短髮中,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朱七貼在胭脂的耳邊說,我要娶你。胭脂卻像睡著了。朱七搖了搖她,又說了一遍,聽見沒有,我要娶你當老婆。胭脂這才睜開眼睛,看著他,不說話。她的眼中似有淚光在閃動。朱七歎了口氣,插在她頭髮裡的那只手又滑到了她的脖子上,在那裡輕輕地揉捏著。他閉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總不會是想等當上了寡婦才肯嫁給我吧?

  一個月後,一年四季十八件旗袍並排掛在庫房裡。朱七像個將軍檢閱他的士兵一樣看完後,轉身對寶生說,好,你可以走了。寶生沒挪步,而是扭頭望著站在門口的胭脂。胭脂裹在一件黑呢大衣裡,陽光貼著湖面反射進來,照在她臉上,晃晃悠悠的。朱七又說,你的貨都在船上了。寶生還是沒動,他眯起眼睛,似乎竭力想在胭脂臉上找出點什麼來。朱七揚手在屋裡虛指一圈,繼續說,從這裡能拿多少,你儘管拿。

  他是不想走了,他想一輩子留在這裡。胭脂忽然開口了,她慢悠悠地說著,裹緊大衣向門外走去。

  那就在湖邊搭個裁縫鋪,給那些落水鬼做壽衣去。朱七的笑聲從她身後傳來。

  胭脂靠在門框上,看著寶生從裡面出來,他弓著身子走得既急切又緩慢,像是這十八件旗袍已經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胭脂慢慢從大衣裡伸出手,把那包錢遞到寶生跟前。胭脂說,回去好好過日子。寶生張了張嘴,他看到胭脂眼裡有種霧靄般蒼涼的顏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過錢。胭脂忽然笑了笑,又說,沒什麼的,活著比什麼都好。

  寶生點了點頭,最後看了胭脂一眼,朝著停船的湖邊走去。

  這時,朱七背著雙手出來,看著寶生的背影,對胭脂說,我看過皇曆了,大後天就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可是三天后,比婚禮來得更早的是日本兵。寶生一到鎮上就捧著那包錢去找了唐少爺,再由唐少爺領著走進日本人駐紮的秀水小學。為了救回妻子,寶生什麼都顧不上了。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殘陽如血,寶生的臉卻像死人一樣蒼白。他緊咬著嘴唇,可等見到門口站著的哨兵,嘴角還是忍不住抽搐起來。唐少爺拍了他一巴掌,說,怕什麼?把腰板挺起來!

  寶生一把拉住唐少爺的衣袖,小小心翼翼地問,日本人真肯為我出手?

  太君。唐少爺說,記住,得叫太君。

  太君。寶生用力一點頭,說,可要是太君不管怎麼辦?

  唐少爺不高興了,說,那你回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寶生想了想,說,我不回去,拼了命我都得把她救回來。

  唐少爺笑了,說,那還磨蹭什麼?進去吧。

  其實,寶生根本沒見到日軍的隊長,一進秀水小學的大門,他就被帶進一間屋子關了起來。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寶生心急如焚,但不敢叫,也不敢動,他忽然想起埋在操場下面那十三個男人,心像一下子被一隻手捏住了,氣都喘不上來。寶生沿著牆角滑坐下去,蜷縮在那裡睜大了眼睛。

  天還沒有亮,一個日本兵忽然打開門,唐少爺舉著手電筒隨後進來,一揮手,說,走吧。

  寶生的眼睛酸得要命,看著他,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害我。

  誰有工夫害你?唐少爺又揮了下手,說,快點,太君等著你帶路呢。

  寶生跟著唐少爺尾隨一隊日本兵登上小火輪。晨霧還未散盡,船已經沿著十裡港開進了祥符蕩。

  在船上唐少爺忽然問寶生,知道我是怎麼跟太君說的?

  寶生搖了搖頭。唐少爺笑眯眯地說,我說遊擊隊是恨我當漢奸,這才綁了我的三姨太。

  寶生一下跳起來,你怎麼可以胡說八道?

  唐少爺趕緊說,輕點,我不說遊擊隊,太君能這麼興師動眾?

  寶生說,那也不能說是你的三姨太,你哪來的三姨太?

  我這不是想得深遠嗎,萬一日本兵見了嫂子一時起性,你說怎麼辦?說著,唐少爺扭頭看了眼艙內,你看,這麼多人呢。

  寶生閉嘴了,看著船艙裡盤坐著的那麼多日本士兵,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了。唐少爺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說,你放心,這點面子太君還是會給我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