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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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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上海師專的門房裡,胭脂見到了讓她不顧一切的男人。秦樹基穿著一件白色的尖領汗衫,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還有一節課呢。 胭脂說,我等著。 秦樹基看了看校園及閘外的馬路,提起藤箱,把她帶去了一家旅館。他們穿過一條長滿法國梧桐的馬路,一路上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人走得就像老師領著他的學生。胭脂想不通去的怎麼是旅館,而不是他家裡。秦樹基關上門就把她抱進懷裡。胭脂說,我要去你家裡。 秦樹基顧不上說話,就像暑假在斜塘客棧裡幹的,男人都是用行動來代替語言的,也用行動來征服他們的女人,然後才靜靜地躺下來,用大腦思考。事後,秦樹基看著她,說,你不該來。 胭脂說,不來?那我就嫁給我師兄了。 秦樹基說,現在不是來的時候。 胭脂呼地坐起來,身上的汗水一片油亮。她大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樹基一把將她按下,用吻堵住她的嘴。夜色就在他們的此起彼伏中深沉起來,秦樹基穿上衣服帶著她去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一直若有所思,在昏暗的燈光下審視眼前這個女人。 胭脂忽然抬起頭來,說,你不會是有老婆了吧? 秦樹基不說話,胭脂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就像掉進了河裡,她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秦太太是個文靜的女人。胭脂見到她時已是秋天。她一把拉住胭脂的手,好像多年沒見的親姐妹,上下打量著她,愉快地說,你真漂亮,難怪他一天到晚都不想回家。 這裡是秦樹基在美專的員工宿舍裡的家。他是油畫系裡最年輕的教師,精通色彩、線條與造型,可是面對兩個女人,卻像個自閉的孩子一樣沉默不語。而胭脂奇怪的卻是自己,怎麼沒有一點反應?憤怒、哀怨、妒忌,哪怕是傷心、屈辱,胭脂沒有一絲感覺。她就像在親戚家裡一樣吃了頓晚飯。飯後,秦太太還沖了三杯咖啡,兩個女人面對面地坐著,說的都是衣服、頭髮與先施公司裡的化妝品。 秦太太是在胭脂要走時,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說,去哪裡?這個時候都宵禁了。 窗外,不時有警車鳴著警笛駛過,忽遠忽近。這是種聽著能讓人把心收緊的聲音。 秦太太又說,住下吧,就當自己家裡。 胭脂一下睜大眼睛,而秦太太的笑容卻是那麼的親切與平靜,她一扭身拉開櫃子,開始忙著給胭脂準備洗漱用品。胭脂把目光慢慢轉向秦樹基。秦樹基站在窗邊,從窗簾後面出神地盯著大街上。整個晚上,他幾乎都用這個姿勢站在窗簾後面,好像樓下的馬路上正站著另一個更讓他牽腸掛肚的人。 這是個難受而又讓人興奮的夜晚。胭脂在衛生間裡把自己關了很久,才穿著秦太太的睡衣出來。秦太太已躺在那張大床的一側,看著她笑了笑,拍了拍邊上的枕頭。胭脂一聲不響地躺下去,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兩個女人並排躺著,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如同太平間裡兩具僵硬了的女屍。睡到後半夜的時候,胭脂忽然在黑暗中下床,鑽進地板上秦樹基的被窩裡。她是那樣的狂熱而不可抑制…… 靜安寺路的每天都靜得像個處女。秦樹基在那裡給胭脂租了套公寓,但他來留宿的日子卻越來越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留下他的激情與那種欲言又止的目光。 有一天下午,胭脂忽然說,你玩厭了,我可以走。 秦樹基抱緊她,貼著她的耳朵,好久才說,我得賺錢,得維持這個家。 這是你的家嗎?胭脂在他懷裡仰起臉,直視著他。 秦樹基用力一點頭,說,是。 胭脂緩緩地掙脫他的懷抱,背過身去抱緊自己,寂寞與憂傷猛地深入骨髓。 男人都是這樣的。說這話的是隔壁的林小姐。她是大東洋行經理養的外室,一起做頭髮的時候,她對胭脂說,抓不住男人的心,就抓緊他們的荷包。胭脂說她不要錢,再說秦樹基也不是有錢的人。林小姐撇了撇嘴,一扭臉不再看胭脂,用眼睛丟下一句話——做了婊子還立什麼牌坊。 當天晚上,胭脂在西餐館裡一見秦樹基就乾脆說,我不要住在那裡,我不要跟那些姨太太、小老婆住在一幢樓裡,我也不要你為我那麼辛苦地去賺錢。 秦樹基點了點頭,說,這幾天畫廊裡有點事,等忙過這陣再說吧。 除了在美專教書,秦樹基還在四馬路上與朋友合開了一家畫廊。胭脂去過那家畫廊,也見過那位叫阿四的朋友。阿四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戴著眼鏡,笑起來一團和氣。胭脂那次去,是幫秦樹基帶個口信,說劉先生的畫不肯轉手了。胭脂看到阿四臉上轉瞬收斂的笑容,不禁心想,這筆生意對他們一定很重要。那天晚上,牛排還沒吃完,秦樹基就挽起胭脂的手,非要帶她上百樂門去跳舞,他們回到靜安寺路的公寓已是深夜。秦樹基一進門就抱住她,那樣的急切,那樣的激蕩。 這是個有點特別的夜晚。他們在拼命做愛,就像生離死別一樣。胭脂用整個人鉤住他,就像吊在秋千架上。胭脂在蕩漾中耳語:我就是要這樣死死纏住你。但說完就馬上想起了他的妻子,好像這個文靜女人此刻正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他們。胭脂每次都有這樣的感覺,總感到黑暗中的一雙眼睛,這讓她既亢奮又沮喪。 第二天一早,秦樹基沒跟往常一樣匆匆離去。穿戴整齊後,他在床邊坐下來,輕輕揭開蓋在胭脂身上的被子,讓她的身體呈現在隱約的晨光中,就像在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秦樹基出神地看著她。胭脂一動不動地側身躺著,直到聽見他深長的呼吸聲,才忍不住翻過身來,一笑,伸手張開懷抱。秦樹基愣了愣,連同被子一起把胭脂抱進懷裡,抱歉地說,來不及了,我得走了。 這個早晨之後,秦樹基就像露水一樣消失了。胭脂一無所知,她上百貨公司買了一斤毛線,給秦樹基織完一條圍巾後,又去買了兩斤,開始給他織毛衣。畫廊老闆阿四就是在這個時候造訪的,他是第一個來這裡的客人。胭脂忽然有種預感,卻不敢多想,呆呆地看著他。阿四猶豫了一下,不說話,掏出三十個大洋放在桌上,捂著嘴巴咳了兩聲後轉身離去。 胭脂說,等等。 留步,留步。阿四連連擺手,走得就像在逃。 胭脂披了件毛衣,慌忙沖下樓。她坐一輛人力車來到上海美專,又坐著人力車去了美專的宿舍。最後,她用兩條腿一直走到四馬路上的畫廊。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跟秦樹基有關的三個地方。可是,畫廊的大門上貼著上海警備司令部的封條,秦樹基宿舍的門上也一樣。在美專的大門口,門房搖著腦袋反復地只說三個字:不知道。 三個月後,房東第三次來催討房租,胭脂決定回家。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進那只紫藤衣箱,把更多的東西留在屋裡。最後,她從牆上摘下她的一幅肖像,放在衣箱的最上面。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秦樹基站在河對岸畫的。胭脂坐在她家鋪子的後窗邊,出神地望著這個畫畫的男人。這是她第一次發覺自己是如此的美麗與安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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