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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然而更多時候,他會換下軍裝,穿著便服坐在教堂裡義診,幫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診的貧民。為此,軍醫長有一天把他叫到辦公室,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憲兵部門送來的材料。等薑泳男匆匆流覽完這些材料,軍醫長說,被糾察部門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對於一名韓籍軍官來說。

  可我首先是個醫生。薑泳男合上資料夾,站得筆直地說,您也是一名醫生,我們進入醫學院的第一天,都曾發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個書呆子……戰爭就是用來摧毀誓言的。軍醫長髮出一聲長歎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鋼筆,在一張處方紙上飛快地寫下兩行字,交給薑泳男,說,你去找這位小阪君,也許他能幫你渡過這一關。

  小阪次郎是《東京日日新聞》派駐在武漢三鎮的記者。他在見過薑泳男的幾天後,就以「一名韓籍軍醫在支那」為題做了一系列的報導,不僅採訪了神父與被姜泳男診治過的大量貧民,還配發了現場的照片。作為「大東亞圈共建共榮」的典例,這些報導很快被中、日、韓的許多家報紙轉載。薑泳男因此受到日軍總司令部的通令嘉獎,被破格晉銜為中尉。

  授銜當晚,薑泳男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教堂冰涼的臺階上,頭痛欲裂。

  神父一言不發地把他攙扶進臥房,泡了杯大麥茶後,扒下他的軍裝,在一邊坐下,像個婦人一樣拿過一塊抹布,沾著水,仔細地擦拭著那件軍裝上的穢漬。

  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姜泳男模仿著神父的語氣說完這句中國諺語後,發出一長串的苦笑,而後改用韓語又說,這也是你們希望的吧?

  神父笑了,用一種特別安詳的眼神看著他,說,想在狼窩裡待下去,就要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薑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應聲變為無數碎片。

  路是你自己選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神父一字一句地說完,看著薑泳男的目光也變得銳利,一點一點地刺進他的身體,直到他整個人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裡。很快來臨的梅雨季節濕熱難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個永遠煮不開水的蒸籠裡。

  神父來找姜泳男的那個黃昏晴雨不定。他穿著一件聽差才穿的夏布短裝,夾著一頂油紙傘,站在醫院門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薑泳男隨幾個軍醫一起出來時,街上已經亮起了路燈。

  薑泳男視而不見,從他身邊經過很久後才折回來,站在他面前說,看來,我是等到這一天了。神父沒有說話,轉身領著他穿街過巷,走到一家酒樓門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薑泳男沒有說話。他只是摘下軍帽,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抬腳率先踏上了酒樓的臺階。在包廂裡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國民政府的情治人員。神父做完簡單的介紹後並沒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了薑泳男一眼,轉身離去。

  我們也是情非得已。祁先生的臉色凝重而無奈。說著,他遞過一張照片,上面是位穿著戎裝的國軍上校。等到確信薑泳男已經記住了那張臉,祁先生收回照片,放在一邊,又說,特高課明天會押送這個人來你們醫院……一個小小的手術。

  你們想在醫院裡救他?薑泳男說。

  祁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在中原司令部的中樞救人,這比登天還難。說著,他掏出一塊銀元,放在桌上,輕輕推到薑泳男面前,又說,你要設法交到他手裡。

  就這麼簡單?薑泳男問。

  祁先生點了點頭,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後,放下,又拿起筷子,夾了一串腰花,放進嘴裡無聲地咀嚼著。

  薑泳男拿起那塊銀元,很快發現那只是個做工精巧的盒子,就捏住兩邊用力抽開,只見裡面密封著一層薄薄的蠟。

  這是什麼?

  祁先生抬起眼睛,直言不諱地說,氰化鉀。

  郭炳炎的手術只是切除急性發炎的闌尾,日軍後勤傷兵醫院裡卻如臨大敵。不僅增調憲兵封鎖了二樓的病區,還在特護病房的窗戶上安裝了鐵柵欄,以防犯人跳樓。特高課派出的外勤二十四小時在走廊值守,對每個進入病房的醫護人員進行盤查,就連給病人清洗傷口與換藥都是在特工與翻譯的嚴密監督之下。

  手術後的第三天,薑泳男在黃昏時進來查病房,除了必要的檢查外,他幾乎一言不發,就站在病床邊,捧著病房記錄一頁一頁地翻看,直到護士換好紗布,替病人提上褲子。薑泳男啪的一聲合上病房記錄的鉛皮封面,伸手遞給床對面的護士。郭炳炎這才注意到了軍醫戴著的手錶,指標停在了兩點二十分的位置。

  薑泳男出了病房又像是記起了什麼,用日語對翻譯說,你去告訴病人,不要怕痛,術後要下床多走動,去沙發裡坐坐,這樣能避免腸粘連。

  翻譯恭敬地說,是。

  夜深人靜後,郭炳炎悄悄下床,在沙發的扶手與坐墊間找出一個紗布包,裡面裹著一把螺絲刀、一把手術刀、一個注射器與一支嗎啡針劑。他先是用螺絲刀擰掉兩根鐵柵欄上的螺絲,然後靜靜地躺回床上,等到遠處鐘樓上的鐘聲敲過兩下,一邊開始在心中讀秒,一邊把嗎啡注射進身體,再用手術刀割開床單,把它們連接起來。

  郭炳炎攀著床單從視窗爬到樓下,傷口早已繃裂。他感覺到熱乎乎的血水滲透紗布沾染了褲子。薑泳男只是看了一眼,扶著他繞到後面,從一扇開著的窗戶爬進值班醫生的休息室。

  你聽命於什麼人?郭炳炎一直到薑泳男包紮完他的傷口,讓他換上一身軍醫的制服,並在外面套上白大褂後,才開口說話。

  跟我去病房吧。薑泳男說著,給了他一個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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