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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幾天後,當仲良把一封教會的信件送進小德肋撒堂時,克魯格神父站在神壇前告訴了他這個消息。神父用一種無助的眼神仰望著牆頭高掛的聖女像,說自殺對於一個天主教徒來說是永不翻身的罪孽。仲良站在那裡,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父親。他淡然一笑,對克魯格神父說,這沒什麼,他只是為了一個信仰,放棄了另一個信仰。

  克魯格神父吃驚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了魔鬼,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後,說,我的上帝。

  仲良在心裡發出一聲冷笑,扭頭離去。他聽見克魯格神父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信上帝,得永生。

  郵政督察員入駐靜安郵政所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大早,兩個日本憲兵用一輛三輪摩托載著督察員駛進大鐵門,整個郵政所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督察員並沒有下車,而是站在車鬥裡,用黑框眼鏡後面的眼睛在每張臉上掃視了一遍之後,以流利的中文對大家說,我是伊藤近二,請多多關照。

  說完,伊藤一個躬足足鞠了有半分鐘後才直起身,跨下車鬥,筆直地走進所長的辦公室。

  所長沉著臉,一甩手,跟著也進去了。到了黃昏的時候,他還是沉著臉,在大門口攔住仲良,要請他去喝兩杯。仲良詫異地看著所長,這個古板而克制的男人,平日裡連廢話都不會跟郵差多說半句,更談不上喝酒,但這個傍晚他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讓仲良感到觸目驚心。

  所長坐在小酒館裡,等到菜上齊了,親手為仲良斟上酒。仲良不安地說,所長,有話你儘管說。

  所長點了點頭,讓他明天一上班就辭職。仲良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問他為什麼。所長說,你還不知道為什麼?

  仲良說,我怎麼知道?

  所長說,你是什麼人?你父親是什麼人?還有那個週三,你們自己最清楚。

  他們都是死人了。仲良說,我是個送信的郵差。

  所長搖了搖頭,說他宣統二年就入行吃郵政這碗飯了,我見的人比你送的信要多得多。說著,他用手往大街上一指,說,租界裡三教九流,到處都有不要命的人,可我不管你們是重慶的,是南京的,還是延安的,你們幹什麼都不能連累了別人。

  仲良說,所長,你喝多了。

  所長一擺手,說,我都能看出來的這點名堂,你以為那個伊藤近二會看不出來?你聽他那口中國話說的,就該知道他不光是個郵政督察員。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仲良,又說,我是為你好,也為大家好,你應該比我知道得多,日本人為了一袋麵粉會殺光一條街的人。

  仲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臉開始發白,但還能笑,還能舉著杯子喝酒,可這酒卻變得一點酒味都沒了。

  臨別的時候,所長在大街大上拍了拍仲良的肩,說,用不著擔心,我要告發你用不著等到今天,更不會請你喝這頓酒。所長借著酒勁說,我也是中國人,我的老家在湖北,日本人刨了我的祖墳,拆了我家的祠堂,就因為聽說我家祖上當過兩任道光年間的巡撫。

  所長眼裡的淚光在路燈下閃爍,但仲良不為所動。他站在大街上,看到所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後匆忙趕回家裡,一坐下就把這事告訴了秀芬。

  你知道規矩的。秀芬不等他講完就說。

  可我連雞都沒殺過。仲良看著她的女人,那眼神就像無辜的孩子。

  秀芬想了想,站起來,說,我去吧。

  仲良說,讓我想想。

  秀芬說,夜長夢多。

  仲良不說話了,伸手把秀芬拉回凳子上。這天晚上,他在床上一直想到後半夜,把秀芬搖醒,說他想好了。秀芬睡眼蒙矓地說,那天亮帶我去郵政所,我先認認臉去。

  仲良說,算了。

  秀芬一下就清醒起來,說,又不用你動手。

  還是算了吧。仲良翻了個身,說,現在我只是個郵差。

  可是,仲良很快就被靜安郵政所辭退。原因是他丟三落四,尤其那些日本僑民的信件,不是無緣無故地失蹤,就是被張冠李戴地送錯。但接到投訴的伊藤近二一點都沒生氣,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笑眯眯地看著仲良,問他作為一個郵差為什麼不能好好地送信。仲良顯得有點緊張,還有那麼一點羞愧之色。伊藤近二接著又問他是不是不願意為日本人服務?仲良搖了搖頭,他已經意識到以這種方式來結束郵差生涯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伊藤近二微笑著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為什麼你想讓我開除你?

  還用問嗎?他是想捲舖蓋走人。所長忽然說,外面想當郵差的人有的是。

  緊張的氣氛一下有所沖淡。伊藤近二扭頭狠狠瞪著所長。

  所長同樣扭頭瞪著仲良,又說,還要我教你嗎?財務科的門開著,結帳,走人。

  伊藤近二的臉色在仲良走後變得鐵青。他盯著所長,問他,你害怕什麼?

  怕?所長笑了笑,說,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去把他留下來,我要他繼續當這裡的郵差。

  那不行,我們不能讓一粒屎壞了一鍋粥。

  現在這裡不是你說了算。

  丟了信就得捲舖蓋走人,這是郵政局的規矩。

  伊藤近二冷冷地一笑,說,那你是不知道憲兵隊的規矩。

  所長的臉一下發白了,喃喃地說,督察員,你為了一個郵差要送我去憲兵隊?

  伊藤近二愣了愣,沒說話,一直到所長躬身退出辦公室,他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看著掛在牆上的《中國地圖》。這個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日本特工,早在三輪摩托駛進靜安郵政所那一刻就已心灰意冷。他因酒後散佈戰爭失敗言論而遭撤職。長官部給他的最後指令是對悲觀論者最好的懲處——留在這片中國土地上,直到這場戰爭勝利那天。

  伊藤近二知道,自己的一生將在對故鄉名古屋的思念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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