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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離婚!這可是你說的,魏海烽。離就離!」陶愛華不卑不亢,步步緊逼。魏海烽沒有出路了,他拉開門,出去了。身後,關上的門被猛力拉開,然後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聲。魏海烽閉了閉眼,他知道陶愛華最煩他這樣一走了之,可是他實在厭倦了和陶愛華的唇槍舌戰,有什麼意義?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車軲轆話,無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沒出息,辜負了她,還有什麼?反反復複就是這些個事兒。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導師王友善,當年他要和陶愛華結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話說得很明白,他說,海烽,一個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個庸俗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淺,對生活沒有建設性,她們日子過得不好,就抱怨,說自己嫁錯了人;日子過得好,就沾沾自喜,到處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這種女人沒有靈魂。跟她們在一起生活,無論過得好過得壞,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認為一個好女人,應該是他亡妻那樣的,跟著他一輩子,日子過得好了,也不到處臭顯擺;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覺低人一等。魏海烽沒見過師母,但聽說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兒,早年陪王友善留學海外,後來新中國成立,雙雙歸來,一生追隨王老先生,無怨無悔。魏海烽覺得這樣的女子,早死絕了,就算還有,也輪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講門當戶對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過舉的,而魏海烽則沒有這樣輝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經的片刻的過眼雲煙式的。

  魏海烽的母親是小學老師,算起來也是個小知識份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說魏海烽的母親命硬,克夫。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對魏海烽說,兒子,那些倆胳膊隨便一伸就是一隻金鳳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著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學忽然帶著一姑娘到海烽家來玩,女同學聽說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區長,已經懷上孩子,那隨身攜帶的姑娘是女同學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學,正猶豫是出國留學還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准主意,所以來請教海烽該何去何從。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姑嫂倆前腳出門,老太太後腳就跟魏海烽說:「你這同學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說媽看你說的,人家就是來串個門。

  老太太說串門兒也別串,串來串去指不定串出什麼來呢!

  老太太沒說魏海烽為什麼不能要那姑娘,但過些時候魏海烽聽那姑娘跟別人說:「我嫂子也真逗,什麼人都敢給我介紹。他媽那張寡婦臉拉的,好像自己兒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其實他兒子就是一窮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的?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茶杯大的地方,這話不用長翅膀,走著都不用過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裡。魏海烽雖然也沒覺得人家姑娘好,但這麼著就讓人家給Pass了,終究不爽。老太太看兒子生悶氣,索性把話說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沒看上你,是沒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樣數理化拼上來的,憑什麼要嫁一個門戶低的人家?我跟你說海烽,這樣的姑娘,除非你將來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沒出息,碰都別碰。人家就不是給你準備的,你別耽誤人家前程,人家也別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過日子就是朴樸實實的,沒金剛鑽,攬什麼瓷器活兒?攬也是白攬,瞎折騰。」

  後來,魏海烽找了陶愛華。母親起先聽說是個護士,在心裡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兒子虧了,但轉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應了,還說:「護士好,以後我有個什麼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愛華領回家來,老太太就打心眼裡把這個媳婦當自己家人了。陶愛華樸實,有什麼說什麼,腿腳勤便,對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學念了書的媳婦兒強。那些媳婦兒也不見得是什麼高門大戶出來的,但又不肯結婚又不肯生孩子還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個個胸懷世界放眼未來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們,當媽的睡覺都睡不踏實。還是陶愛華好,說也說得,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來就發揚了主人翁精神,灑掃庭除,買菜做飯,什麼都幹,老太太滿意了。

  老太太一滿意,就常常來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時候,說來帶魏陶;魏陶大了,說來幫幫他們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學老師,一年倆假,常常是夏天來魏海烽這兒,冬天魏海烽再抱著孩子帶著媳婦回去看老太太。那幾年,魏海烽家事兒多得要命,一會兒弟弟上學得花錢,一會兒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顧,老太太當著陶愛華的面總說,海烽你得知足,你這個媳婦娶得不錯了,人家嫁給你圖個啥?這麼多年,給你生孩子帶娃,還得上班掙錢,一個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聽媽這麼嘮叨,心裡都煩。他知道媽是念叨給陶愛華聽的,他也覺得陶愛華不容易,但是,難道他這個做丈夫的就容易嗎?

  前幾年,他跟陶愛華鬧過一場「離婚」。那時候他們住在筒子樓裡,煤氣罐放在走廊,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愛華逼著魏海烽去單位要房子,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時正趕上魏海烽母親從老家來,陶愛華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跟婆婆告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海烽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先當著媳婦的面把兒子說了一通,然後背著媳婦對兒子說:「海烽啊,你媳婦脾氣不好,這女人不任勞都行,但得任怨,你這媳婦的缺點就是不任怨。你往後別跟她吵,夫妻之間,吵多了傷感情,真過不下去了,再說過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這媳婦配不上你。」

  這事兒之後,海烽母親就不常來海烽家了。打電話,老太太就說,過一陣吧,這陣兒家裡事兒多,你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就行。其實,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見為淨,老太太跟魏海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離婚?離婚解決問題嗎?尤其是你魏海烽,你離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鬧心的事都一攬子解決了?眼見著人到中年,事業又沒什麼起色,啥啥都沒有,離什麼離?你離了,你媳婦成了人家媳婦,你兒子跟人家叫爹,你心裡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說了離,又沒離,女人就會看輕你!所以,離不了,沒條件離,沒辦法離,離了還不如不離,就別把個「離」字掛嘴邊!

  魏海烽在樓圈一圈轉悠,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於是,反復思考離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首先一個實際問題,離婚以後住在哪裡?一想到這個問題,魏海烽就頭痛。他頭痛了一會兒,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學,再和陶愛華離。他這麼一想,頭就不痛了,而且心裡也踏實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愛華離婚了。到時候,把房子賣掉,或者房子給陶愛華,他用存款再買一個小一點的。他甚至還想,如果這次副廳落敗,他就去南方找個學校教書,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分開了。

  魏海烽把每個細節都想了好幾遍,想踏實以後,就決定該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愛華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時候都有一種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點屈辱感都沒有,相反鎮定得很。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邊回家一邊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過一件事,說他們單位有個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說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離婚,而且是非離不可,誰勸都沒用。海洋認為肯定是男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魏海烽邊上樓邊想,哪有什麼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盤算好的,不過人家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男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諸實踐的時候,女人哭啊、鬧啊、後悔啊,用處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這個道理。她們在全面失敗之前,總在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于那個男人終於又低垂著頭回到自己身邊來。其實,她們哪裡知道,他回來不過是他暫時沒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會回來了。

  魏海烽邊想邊上了樓,反正早晚要離婚,反正最終全面失敗的是陶愛華,他還有什麼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裡有點可憐起陶愛華來了。門虛掩著,陶愛華在廳裡看電視,桌子上擱著剩飯剩菜,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罷工」,吃過了懶得收拾,也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特意給魏海烽留的,怕他回來肚子餓。但魏海烽根本不領情,他換鞋以後,徑直去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上了床。陶愛華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聲關了電視,進了主臥,「砰」的關上門。她心想,還給臉不要臉了!

  魏海烽躺在床上都聽見了,心裡竟然有了一絲快意。這樣也好,不用再聽她叨嘮——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幾年,很怕這種夫妻冷戰,一個屋簷下,不說話,冰著一張臉,像兩個仇人一樣彼此敵視著生活,這叫什麼?但現在他發現,冷戰就冷戰,不就是不說話嗎?不說話也比一說就吵強吧?再說兒子都十六七歲了,還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嗎?不說就不說,正好消停,幹自己的事兒。而陶愛華恰恰相反,越冷戰,她心裡越沒底氣,越沒底氣,她就越惱火。惱火來惱火去,她就不僅在家裡冰著臉,而且在單位,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冰著臉,跟誰說話都像吃了槍藥似的。

  那天梁爽嫋嫋娜娜地過來,對陶愛華說:「護士長,我,我不願意給男的導尿——」

  「誰願意?誰也不願意!除非是有病!」陶愛華臉一耷拉,張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趕緊轉頭麻溜兒地導尿去了,她知道這就說明陶愛華心情壞到極點。要是平常,陶愛華可體貼人了,肯定會笑吟吟地對梁爽說:「以後招護士,像你這樣,太漂亮的,堅決不能要。這不耽誤工作嘛,怎麼別人導尿都沒事兒,你一導,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種反應?」說完,自己哈哈樂著,一邊說「得了,我去吧」,一邊還真就屁顛屁顛地去了。但現在,陶愛華凶巴巴的,沉著個臉坐在護士台後面,人家喊:「護士長,藥房讓領藥。」陶愛華眼一瞪:「讓他們等會兒!」喊的人不吭聲了,但心裡悄悄地罵一句:「德行。」

  陶愛華領了藥回來,經過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動了一下。她想,也許可以讓宋雅琴幫自己個忙——是呀,既然他們的趙偉比陶陶差著12分可以上實驗,我們魏陶為什麼不行?只要他們家趙通達肯幫忙,就肯定沒問題。魏陶不用上實驗,隨便上一個重點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過宋雅琴的房間,看見護工正在幫雅琴搖床。雅琴要把床搖起來一點,護工動作幅度太大,「哐當哐當」地搖,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愛華趕緊進去,親自低下身子給雅琴搖,一邊搖一邊問,還用再搖一點嗎?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給你往下放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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