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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二


  羋月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夢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來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黃歇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著:「是,我來了,我不離開你。」

  羋月微微一笑,終於睡了過去。

  嬴稷隔著甘泉宮內殿窗子,看著室內的情景。

  但見羋月沉沉睡去,黃歇伏在羋月的榻邊,溫柔地看著她。

  夕陽的餘暉落在嬴稷的臉上,將他的臉映照得陰晴不定。

  黃歇在甘泉宮,一直住了三個月。

  而羋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復。終於,她搬回了章台宮,開始上朝議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盡頭。

  這一日,黃歇被請到承明殿,他溫文鎮定地上前見禮:「參見大王。」

  嬴稷滿臉堆歡,親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國來信,說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護送太子完歸國探望。雖然太子完乃是質子,不得擅自離開,但寡人體諒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們歸楚。」

  黃歇道:「多謝大王。」

  嬴稷看著黃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問問,楚君病勢如何嗎?」

  黃歇道:「大王要臣來,臣便來。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黃歇已經看穿自己的心思,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不定。不過,他畢竟身為君王,心一橫,索性不再矯飾,反而平靜下來:「寡人這麼做,也是為了春申君著想。春申君與寡人有舊年情誼,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願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閡。」

  黃歇沒有說話,良久,才長歎一聲:「請容臣與太后辭行。」

  嬴稷臉色微變,沉聲道:「想來春申君應該知道,當如何說話。」

  黃歇道:「盡如大王所願,一切不是,都在黃歇身上。」

  嬴稷看著黃歇,忽然覺得羞愧,他知道這個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排斥義渠王,面對黃歇,卻有些心虛:「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說到這裡,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種兩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黃歇輕歎一聲:「臣可以走,只是大王當知道,您不能終此一生,在這件事上與太后作對。大王與太后母子至親,應該深知太后的脾氣。望大王好自為之,不要傷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臉一紅,歎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黃歇長揖一禮,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過頭之事,只怕傷的是您母親的心啊!人心不可傷,傷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著黃歇,鄭重還禮,眼看著黃歇還禮退出,心中隱隱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黃歇回到章台宮,羋月見他回來,便問:「子稷找你何事?」

  黃歇沉默良久,緩緩道:「楚王病重,想見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羋月一怔,眉頭挑起:「楚王年富力強,怎麼會忽然病重了?」

  以她精於權謀的頭腦,自然一下子就能夠想到原委,可是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面對。所以,她看著黃歇,希望黃歇能夠給她一個安心的回答。

  黃歇面對她探詢的眼神,平靜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羋月聽出了他語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陣惶恐,她抓緊了黃歇的手,凝視黃歇:「我可以讓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應過不會再離開我的。」

  黃歇歎息一聲,看著羋月輕輕搖頭:「皎皎,不要任性,到這個時候,我留下又有什麼意趣呢!」

  羋月固執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擁有這山河乾坤,難道還不能得個遂心如意嗎?有沒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黃歇,將頭輕輕埋入他的懷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

  黃歇伸出手去,欲去輕撫她的背部,但手還是在觸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來。他長歎一聲,輕輕地扶起羋月,兩人面對面坐著,這才道:「可我不願意,楚國才是我的歸處。」

  羋月臉色十分難看,道:「你是黃國後裔,楚國與你何干?」

  黃歇道:「人的歸處不在他出生於何處,而在於這個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系,有他的至愛親朋所在。就如太后也並非秦國人,卻最終為了秦國揮戈向楚一樣。」

  羋月看著黃歇,有些惱怒:「我若執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後,黃歇搬來甘泉宮照顧她,她的脾氣就開始變得有些任性和喜怒無常,似乎前半生的壓抑統統要在這時候爆發似的。

  黃歇知她的情緒為何變化,知道她心傷義渠王之死,而將情緒移於此刻在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儘量憐惜與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卻不得不傷害於她,這個錯,只能他來扛。她恨他,好過她和嬴稷再面臨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錯,讓他來扛吧。

  黃歇看著羋月,緩緩道:「既如此,那就請太后殺了我吧。」

  羋月終於忍不住,拔劍指向黃歇,喝道:「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

  羋月手一顫:「你說什麼?」

  黃歇道:「挑撥義渠君與大秦不和,雖然起于趙主父,但我知情不報,甚至還推上了一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義渠君。你若要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我無怨無悔!」

  羋月怒極,揚手一劍向黃歇揮去,黃歇面對劍鋒,站立不動。

  羋月的劍一斜,砍去了黃歇頭上的高冠。

  羋月擲劍於地,扭頭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黃歇看著羋月,那一刻劍光揮處,他的嘴角甚至有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困於這種選擇之中,一次又一次犧牲忍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負著家國責任,背負著承諾,無法自己解脫。那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吧,就這樣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

  然而,世間事又豈能盡如人意?這人生最痛苦最艱巨的責任,終究還得由他來繼續背著。

  他看著羋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揖到底,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羋月看著黃歇的背影,渾身顫抖,一腳踢飛了幾案。

  文狸聞聲進來,卻見羋月正瞪著她,嚇得連忙跪下:「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喃喃地說:「有何吩咐?有何吩咐?」

  文狸自然是看到黃歇出去,忙問道:「要不要奴婢去追回春申君?」

  羋月憤然道:「不必了——」

  文狸猶豫一下,心中已經後悔自己剛才進來,只得又問道:「那,太后要宣何人?」

  羋月渾身顫抖,此時此刻,所有的人一一離她遠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個人,她的手不能空空如也,她坐在席上喃喃自語:「宣何人?宣何人?」忽然想起那寒冷徹骨的一夜,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溫文隱忍的男子,她顫聲道:「宣——宣庸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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