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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


  羋月沉聲問:「最近義渠人是不是與我們發生過衝突?」見繆辛似在猶豫,當下沉聲喝道:「你連我也敢瞞著嗎?」

  繆辛一驚,忙道:「回太后,近幾個月來,咸陽城中發生過多起義渠王的人馬在集市上買東西不給錢還打傷商販的事,還有街市醉酒、蓄意傷人等事,屢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經派廷尉圍捕,卻被義渠王支使人打傷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軍與義渠人也發生過多起衝突,甚至如今義渠人一走進咸陽城中就人人喊打……」

  羋月問道:「近幾個月?多起?為何無人告訴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過處理公文,可卻為何沒見過這類公文?

  繆辛苦笑:「那時候,太后正是臨盆之時,樗裡子和大王怕您操心會動了胎氣,所以把與義渠人有關的公文都扣了下來……」

  羋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裡疾到宣室殿中。」

  繆辛見狀嚇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體還不能出門……」

  羋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寧殿。」見繆辛還要再勸,她豎起柳眉斥道:「我不過懷個孩子,便成了聾子瞎子,你們想瞞我什麼便瞞我什麼,真當我是死人了嗎?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瞞著我!你自去領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說罷,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見樗裡疾到來,羋月質問他:「為何發生這種事情你還不告訴我,若是當真演變成激烈的衝突,豈不是不可收拾?」

  樗裡疾亦是臉色憤然道:「太后今日不問,臣也是要說了。太后縱容義渠君,還要到何時啊?若是說當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當年禁軍中魚龍混雜之時護衛有勞,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賞之也就夠了。若太后與義渠君有情,單留義渠君于宮禁,縱有風議,也是小節。可如今義渠人在咸陽屢犯商君之法,雖然臣曾經答應過太后輔佐內政,但太后若再這樣縱容下去,臣恐怕就無法再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羋月心中暗歎一聲,果然這些男人自以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誤到如此嚴重才肯說出來。

  她倒也奇怪,這兩撥人彼此看對方這般不順眼,卻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過懷了孕就當她是個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為了她忍受了很久。

  見樗裡疾氣鼓鼓的,羋月都不忍說這是他們雙方隱瞞導致的後果,只得歎道:「義渠人生長在草原上,放馬牧羊,行獵征伐,全沒有市集交易的概念。他們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內,大家的東西都是共用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陽拿東西是要給錢的。他們習慣了大塊吃肉,大口飲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舊時風氣。若在草原之上,是習俗,可是到了咸陽,才是犯禁,是違法。」

  樗裡疾昂然道:「可如今這裡是咸陽,不是義渠。我記得太后曾經說過,秦國推行商君之法,無論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須遵守,違法必究。若是義渠人成了法外之臣,這大秦的法度,恐怕會成為一紙空文。」

  羋月擺擺手:「我會勸義渠君在咸陽城外設一軍營。義渠人不得擅出軍營,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可以開列單子,由我的內庫出錢購買送到軍營中去。他們自己軍營裡頭,行他們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鬥毆,也由他們。我說過,商君之法必須執行,任何人都不可以違背。之前若有違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於他們,所以就由我出錢,以錢代罰如何?」

  樗裡疾卻不滿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違,為何違法之人,還能夠逍遙法外?」

  羋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為?」

  樗裡疾道:「將犯法的義渠人一一依法處理,而不是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

  羋月搖頭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裡疾吹鬍子瞪眼道:「這須不是一二樁小事,而是多起惡性事件,太后要庇護義渠人,不怕亂了秦法嗎?」

  羋月盯著樗裡疾:「義渠人進咸陽,是我同意的,但義渠人在咸陽鬧事,你卻不應該隱瞞於我,以致我不能及時處置。到如今事情越鬧越大,你才告訴我。這是我之過,還是丞相之過?」

  樗裡疾臉微一紅,他與嬴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羋月孕中受驚的好意,卻也有等事態惡化了趁機收拾義渠人的打算,如今被羋月揭破,反而鎮定下來,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當站在我大秦的立場。義渠人不能成為法外之民,太后的內庫拿來為義渠人償付,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義了。臣請太后明鑒。」

  羋月盯著樗裡疾,直到對方不得不低下頭來,才道:「我自然還是秦國太后……繆辛,把上次那個竹簡給他。」

  繆辛忙去取來竹簡,遞給樗裡疾。樗裡疾低頭慢慢地看著竹簡上的內容,臉色越來越是嚴峻,他合上竹簡道:「老臣愚鈍,太后之意是……」

  羋月冷笑一聲:「樗裡子,我說過,國政交給你,征伐交給我。可你的眼睛,卻不能只盯著國政。我們的鄰居可是一點也沒有鬆懈啊。你看看趙侯雍的舉動吧——三年前,趙國與燕國聯兵擁我入秦,成為這六國中的大贏家。可他們回師途中,又聯手滅掉了中山國。趙國擴張至此,仍不甘休,趙侯雍在國內強勢推行胡服騎射,此後數次戰爭,趙國均未有敗績。為了得到更多的良馬,他收服了林胡和樓煩兩支胡族,並趁我們對付季君之亂無暇分神之際,入侵我秦國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場和良馬,他意圖何在,你當看得清楚?」

  樗裡疾不由得點頭:「車戰亡,騎戰興。趙國如今推行的胡服騎射,對國勢的影響,不下於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羋月點頭道:「三年來我們困于季君之亂,讓趙國占了騎戰的先機啊。如今我們已經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義渠。樗裡子,過去打仗以兵車為主,有千乘之國才能稱為大國。可是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接下來的戰爭,有多少騎兵才是關鍵。」

  樗裡疾肅然:「太后的意思是,要與趙國在騎兵之戰上爭個高下,就必須要有義渠之騎兵?」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我要訓練的是我們秦國的軍隊。從今天起,秦軍要與義渠軍隊一起作戰,學會騎兵之術的運用。義渠人是長在馬背上的民族,但他們雖然是草原的霸主,卻不會利用工具。」

  樗裡疾道:「工具?」

  羋月道:「不錯,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與義渠的騎兵結合,必將所向無敵。」

  樗裡疾看著羋月良久。他看錯了,眼前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剛生下孩子的婦人,也不是一個為情所惑的婦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設想都錯了,他之前的擔心也是多餘的了。

  此刻,他終於伏地臣服:「臣明白了。」

  當晚,義渠王亦知道了羋月的處置,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甘地問她:「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

  羋月點頭:「是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義渠王悻悻道:「我的兒郎們是自在慣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陽,現在讓他們全部住到城外……」他的聲音,卻在羋月的微笑中,越說越低了下來。

  羋月勸道:「阿驪,秦國和義渠不一樣。我說過,得到秦國,你就有了永久的糧倉,不怕子民們會在冬天的時候餓死,不怕一場戰爭的失利就會讓一個部族十年二十年無法恢復。但是,這個永久的糧倉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它和義渠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把秦國也當成義渠的草場,這樣的話,你就會失去這個永久的糧倉啊!」

  義渠王終究還是被她說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戰,女人管理後方。既然秦國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讓我的勇士們受委屈,不讓他們前方流血以後到了後方還要流血,我會遷就你的意思。」

  羋月微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義渠王有些興味索然:「你既然已經控制住了咸陽城,那我的兵馬其實也無謂留在咸陽。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掃蕩乾淨,我也要帶他們出征了。」

  羋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陽一待數月,也是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了。對義渠王來說,他們這些諸侯國的繁華、文明、智慧和綺麗固然是讓人一見之下,心醉神馳,但他最喜歡也最習慣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維,依舊是草原上的思維。

  人不能離開他的根,義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歡他肆無忌憚的野氣,也喜歡他直爽質樸的心性,他身上的好與壞,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愛。

  她凝視著義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滅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讓魏冉和白起帶著我的兵馬,和你們一起去蕩平草原,如何?」

  義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歎道:「現在我相信,你的心裡是真的有我的。」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低聲道:「阿驪,早去早回。」

  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三年裡,義渠王來來去去,羋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個兒子,取名為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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