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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


  嬴稷想了又想,見侍從已經呈上了藥膏,終於還是訥訥道:「舅舅,這藥膏髒得很,如何能讓您動手?還是讓豎漆來吧。」

  羋戎笑道:「不妨事,我行軍打仗,敷藥是常事,算不得什麼。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麼奇怪的?」

  嬴稷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羋戎用滾燙的熱水為他敷揉。反復數次之後,羋戎才將藥膏為他敷上,又用細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擺,笑道:「這幾日都不要正坐了。你這孩子,賭氣也不弄個墊子!」

  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賭氣,若用了墊子,才叫賭氣呢!」

  羋戎不禁笑了。嬴稷見羋戎笑了,也不禁臉一紅,還是揮手令諸人退下,咬著下唇問羋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連「真的」好幾次,也沒將他要說的話說出口來,羋戎卻能夠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輕歎一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母后,是什麼原因讓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過孤單,想要給你一個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嬴稷臉色變得通紅,又褪作蒼白,哼道:「荒唐,荒唐。這樣的話,舅舅你也相信嗎?」

  羋戎卻沉聲道:「我信。她若說出其他理由,縱有一百個,我也會為大王駁了她。可是這個理由,我信,我也無言以對。」

  嬴稷一怔:「為什麼?」

  羋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

  嬴稷歎道:「母后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

  羋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穫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著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只是因為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著地要生一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

  嬴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

  羋戎道:「大王……」

  嬴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

  羋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

  見嬴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將嬴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

  內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寧殿,還是出宮。羋戎抬頭,見日已西斜,本擬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甯殿見太后吧。」

  到了常寧殿中,他便去尋了羋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怔了一怔,看著羋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羋戎點頭,坐到羋月面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為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

  羋月開口想說,是為了顏面為了物議為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著羋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為什麼?」

  羋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並不一定是為了君王的顏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議。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

  羋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會是如此:「你能確定嗎?」

  羋戎苦笑一聲,看著羋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為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

  羋月看著羋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為嫉妒莒姬對羋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並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羋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

  羋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為人夫、為人父了。」

  羋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為人夫、為人父了……」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確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儘快為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

  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羋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

  羋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陽光剛照進承明殿,嬴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羋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麼來了?」又轉頭欲斥內侍如何竟不稟報。

  羋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麼關係?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內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

  羋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后親自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

  「親、親手做的?」嬴稷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吃羋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並非羋月不擅廚藝,事實上羋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羋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

  羋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

  嬴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羋月牽著手走到幾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著上面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膾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

  見羋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嬴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后,為什麼?」

  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羋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著生母死在我面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就是為了有一份牽掛,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掛。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不會丟了自己。」

  她說得字字入心,嬴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掛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

  羋月看著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擺,嬴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著不動,看著羋月輕輕撫著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羋月問道:「疼不疼?」嬴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卻聽得羋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別在母親面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

  嬴稷扭過頭去,咬著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羋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為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

  羋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為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

  她輕撫著嬴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

  嬴稷抬起頭來,認真看著羋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為了母親而遷就退讓。」

  羋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羋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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