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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三


  他周遊列國,他困頓咸陽,他投效羋姝母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於朝堂,以天下為棋盤,與諸侯決高下,建不世功業,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點就觸碰到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蕩忽發奇想,要親自舉鼎,他就可以觸碰到這一切了。輔助秦王、兵發三晉、策馬婁邑、震懾周王、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運轉了,可是就這麼一朝之間,一切化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沒有早回咸陽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為後宮女人翻不出花樣。他打算回來再扶立公子壯,一切還依舊如武王蕩在世時一樣,新王繼續倚重他,用他的國策。結果在他一路扶靈回咸陽之後,卻發現咸陽出現了兩個王位繼承人,而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裡。他回咸陽當日,還未入宮見惠後,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後心痛武王蕩之死要遷怒於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猶豫反復,錯過最好時機,結果諸公子作亂,整個秦國頓時成一盤散沙。他便有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術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無力回天的事,讓一個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與羋月作對,因為在這個女人的手底下,將不會再有他甘茂掌控國事的餘地了。

  樗裡疾這個人,是甘為副貳的,當初他跟著秦惠文王時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親,他所有的出發點都是以秦國利益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個要當國士的人,如果沒有這個舞臺,他就要創造這個舞臺,如果這個舞臺不讓他上來,他就會拆了這個舞臺。

  太陽漸漸西斜,門外照進來的日影越來越長,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終於下定了決心,坐下來開始整理案頭的檔,一些收拾起來,但更多的竹簡帛書則被他扔到青銅鼎中燒掉。

  收拾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下來很久了,他走出房門,叫道:「備車。」

  侍從忙上前問道:「國相欲往何處?」

  甘茂拳頭緊握,下了決定,道:「去樗裡子府上。」

  侍從一怔:「如今這個時候……」

  甘茂閉了閉眼,道:「我料定這時候,樗裡疾一定還沒睡。」

  果然樗裡疾還未休息。他今日親見羋月訓話三軍,心神震盪,一時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後,才定下心來處理案卷上的政務,這時候公文未完,自然還在書房,聽說甘茂求見,倒有些詫異,沉吟片刻道:「請。」

  甘茂匆匆下車,在老僕的引導下走進樗裡疾府後院。他之前與樗裡疾往來,只在前廳,如今進了後院,倒有些詫異。舉目看去,後院十分簡陋,只有土牆邊種著花,一條石徑通向後面三間木屋,連回廊玄關也沒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竟不知道這位秦國王叔、當朝權臣,私底下居然過得如此簡樸清靜。

  老僕進去回報之後,便請他入見。他頓了頓,隨老僕走進樗裡疾的書房,卻見樗裡疾伏案看著竹簡,幾案上、席上堆的竹簡如山一樣高。

  那老僕稟道:「公子,甘相來了。」他跟著樗裡疾久了,多年來都是照著舊時稱呼。

  樗裡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裡疾一揖道:「不敢。樗裡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

  樗裡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王、武王兩位君王的恩寵,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后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

  樗裡疾道:「甘先生請說。」

  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歷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

  樗裡疾一驚,揮手令老僕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

  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

  樗裡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后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

  樗裡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

  甘茂道:「有。」

  樗裡疾拱手:「願請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復舊法。只要大王承認諸公子目前所佔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

  樗裡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后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

  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裡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樗裡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復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麼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

  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谷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征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面對六國的敵意。

  樗裡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復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秦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

  樗裡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咸陽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

  樗裡疾沉默片刻,才肅然回答道:「我相信。」

  甘茂歎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

  他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但見樗裡疾閉目不語,面現掙扎之色。

  甘茂看著樗裡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

  樗裡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經說動樗裡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麼?」

  樗裡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說得很慢,像每一個字都要掙脫重重束縛一般:「七國之中,只有我們秦國建國的歷史最短。當其他國的國君早已經立國,或者早已經是據有封地的領主時,我們的祖先還在牧馬。直到周室東遷,我們浴血奮戰,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爭奪過來這片土地。你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如果僅僅只靠著那些流血犧牲的老秦人,那我們到現在恐怕還不能立足于諸侯之間。」

  甘茂心頭一震,退後一步,看著樗裡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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