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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自己嫌棄他滿面大鬍子,管他叫長者,像他這樣被美女追逐慣了而自負的人,一定是很生氣,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見面,就看到他刮了鬍子。細想起來,他此後只留著更文雅的三綹長須,果然再也沒有留過那樣的大鬍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歡,自己跳著山鬼之舞,與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他對她說從今以後,他就是自己頭上的一片天,自己從此以後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橫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她回想起在常寧殿裡,他說,他帶她去騎馬、去行獵,一起試劍,共閱書簡,讓她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她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她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說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與她之間,有了一種新的開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縱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現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像的才華。他放飛了她的心,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鯤鵬,讓她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無情地碾碎了這一切。

  那時候她是絕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僅僅是感情,更是她與生俱來的自負。她的驕傲,她對人的信賴,都在他這種帝王心術中,碾得粉碎。

  她想過逃離,把這一切當作不曾發生過,可是他帶著黑甲鐵騎將已經逃離咸陽的自己攔下,他說:「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可是,她還來不及怨恨,來不及抗拒,甚至來不及報復,那個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靈全部佔據的人,就這麼忽然間倒了下去。他去得這麼快,快到讓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回想,自己與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到讓自己的恨意還未發酵,快到讓自己捂著血淋淋的傷口還來不及回醒,他就這麼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他的執念,她曾經有兩次機會可以逃離。她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佈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於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護,失去了所有的反應手段,而落在了羋姝的手掌中,落在了羋茵的利爪下。

  她想著自己從變故之後,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記了魏冉,忘記了羋戎,她只想著要當「重耳」,要回到秦國去。她只記得她是嬴稷的母親,是秦王的亡妾,只記得秦王灌輸給她的王圖霸業……不,她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而只是把「自己」給忘記了。因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愛和恨,就會痛苦得無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個摧毀了她驕傲和信賴的人,恨那個斷絕了她歸路的人,恨那個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卻教自己和兒子為他的隨心所欲而承擔苦難的人。

  她回想起羋姝在她的面前燒毀掉的詔書,想起咸陽殿上的孤注一擲,想起出宮之際的生死兩難;想到女蘿慘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殺人而入黑獄,想到如今自己有家歸不得,有國不能投,無盡的逃亡生涯……

  忽然間,她想起當時在商鞅墓前,他說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黃歇說過的話,似又在耳邊迴響:

  「帝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

  「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

  羋月痛苦地縮在角落裡,似乎在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

  外面的笛聲不知何時停住了,黃歇在低聲吟哦,似近在身邊,字字入耳:「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這首辭,是屈子當年寫的吧。那一年,她和黃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樹下,看著屈子負手吟詩:「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子的聲音與外面黃歇的聲音漸漸重合:「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忽然間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手腳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那飄蕩在軀殼外的靈魂,終於歸竅,那曾經被禁錮于樊籬的自己,終於回來。此刻,她是羋月,她不只是秦王遺妾,也不只是秦質子嬴稷的母親。

  她是她自己,聽從自己的心而行,為自己而活。

  羋月扶著支撐草廬的木柱,慢慢站了起來。她的手腳有些酸麻,但是,這不要緊,因為她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廬,黃歇驚喜地迎上去。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淚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黃歇連忙點頭:「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羋月道:「我想能夠再一次在汨羅江上泛舟。」

  黃歇道:「我陪你。」

  羋月靜靜地偎入黃歇的懷中:「你答應,這一生你不會再離開我。」

  黃歇輕撫著她的背部:「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再離開你。」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整個人身體一軟,就要倒下。黃歇連忙扶住了她,兩人一齊坐在了地上,忽然間,一起笑了起來。

  夜深了。

  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靜。

  羋茵被義渠兵馬這一阻滯,直到天亮,方才繞道過了那條小河,四處搜尋,卻是不見羋月等人下落,氣得她暴跳如雷,當下以郭隗令符,傳令各城池嚴加防守,務必不能讓羋月逃出燕國。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羋月可能借道齊國,返回楚國,但為防萬一,她一邊派重兵去燕趙邊境守著,自己則一路疾行,人馬換乘,日夜兼程趕往燕齊邊境。

  而當郭隗離開之後,孟嬴在邊城也收到了薊城變亂的資訊,她將手中的竹簡重重擲地,氣得臉色通紅:「來人,速宣郭隗進宮,我倒要問問他,意欲何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時蘇秦正邁進門來,見狀忙問道:「易後,出了什麼事情?」

  孟嬴指著竹簡,憤怒道:「你自己看。」

  蘇秦拾起竹簡,迅速地看了一下,頓時怔住:「羋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發抖:「這分明是蓄意謀算,等我們一離開京城,就出這樣的事情。郭隗這老匹夫,這件事必是與他有關。」

  蘇秦輕歎:「不錯。」

  孟嬴一拍幾案:「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要在季羋推薦你入朝以後動手,分明是沖著你我來的。」

  蘇秦問孟嬴:「易後打算怎麼做?」

  孟嬴勃然大怒:「難道不是立刻質問郭隗,然後回京去調查此事,接回季羋嗎?」

  蘇秦勸道:「易後息怒。羋夫人被誣陷這是無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動手,他在京城預先佈置好的人一定會湮滅證據,等我們回去再查,只怕是來不及了,頂多只是尋幾個小嘍囉頂罪罷了。郭隗在燕國根深葉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縱然我們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對郭隗小懲大戒,更無法讓羋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問蘇秦道:「為何不能為季羋翻案?」

  蘇秦歎道:「西市遊俠暴動劫獄,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質子當真受人誣陷,也敵不過羋夫人煽動叛亂之罪更嚴重。到時候就算易後出面,只怕也無法頂住朝臣們的壓力,更會讓郭隗將罪責推卸。」

  孟嬴急了:「這,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蘇秦拿起竹簡,勸道:「所以,不能順著別人的思路走。」他細看竹簡,邊看邊歎道:「我倒是佩服季羋,把事情鬧到如此極端,反而留下生機。若當時易後在京,或者她有辦法讓郭隗放人,那又怎麼樣?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謀得高位,便縱避過這一次兩次,也難避人家無時不在的陷阱。做人寧與虎狼為敵,休向鷹犬低頭。事情鬧得越嚴重,就會讓她的對手越被動。別人只能選擇要不與她為死敵,要不就奉她為座上賓,不能輕賤,不敢小視。」

  孟嬴聽了此言,怒氣慢慢平息,再問蘇秦:「你可有辦法?」

  蘇秦沉吟不語。

  孟嬴拉住蘇秦的袖子,急道:「蘇子,我有負季羋良多。她在最危險的關頭,選擇了來燕國為質,就是以為我能夠庇護於她。我迫於局勢,不敢出手庇護。她若安好,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為了避免得罪秦國,我不得不袖手旁觀。可若是她母子當真在我燕國遇害,我還視若不見的話,我就當真成了忘恩負義的殺人兇手!」說著,流下淚來。

  蘇秦也不禁唏噓,拿出絹帕,擦去孟嬴的淚水,道:「季羋對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們才不可輕易衝動,讓對我們有利的局面惡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蘇秦慢慢地說:「易後回到薊城,不可提羋夫人,只管以西市遊俠作亂之事,問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問他:「若是他還是將罪責推到季羋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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