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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羋月像是獨自背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為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為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歎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于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著自己的手,火光映著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捂住了臉:「因為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

  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著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著、壓著、害怕著,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著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著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為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群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著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著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征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著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歎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為情愛而死,卻不能為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歎:「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著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歎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唇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唇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為,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著黃歇,嘴唇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為什麼要為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火苗跳動,映得她的臉陰晴不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樹枝燃燒的劈啪之聲。

  良久,羋月長歎一聲:「不,子歇,你的話看似很有說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呵護,不僅僅是遮蔽風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脈,這就註定他要背負起他的血統,而不是托庇於他人之下。如果僅僅只要一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當年離開咸陽的時候,我早就答應義渠君了……」

  饒是黃歇一腔柔情,聽了這話也變了臉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義渠君是同樣的分量。」

  羋月急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歇見她神情,頓時後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對,你曾經屬於我,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失去了你,就註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羋月本以為可以打消黃歇的執念。她初見黃歇,驚喜不勝。可是回過神來,再看到嬴稷,她是一個母親,兒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擺脫的負荷啊。她看著黃歇,努力勸說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經結束,而你的一生尚未開始,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黃歇搖頭:「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個家,你的兒子,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兒子。皎皎,我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羋月搖頭:「不,我已經愛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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