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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羋月和薜荔為女蘿整理衣服,梳頭,一樣樣地打扮整理了,再將她送到柴堆上,哽咽著祝道:「女蘿,你安息吧。你放心,殺你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的。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報仇。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會圓你的回鄉夢,帶你回楚國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雲夢大澤。」

  冷向等昔日受過酒食之人亦來相送,朝著女蘿拱手。這些士人本是不會把一個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則大義之人,卻是人人敬重。女蘿曾經助過他們衣食,又大義救主,他們自也甘願前來送別行禮。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遞給羋月,羋月流著淚,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見火光熊熊,將女蘿身形吞沒。

  薜荔失聲痛哭,嬴稷亦大哭起來。

  羋月流著淚,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念《招魂》之詩:「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漸漸止了哭聲,也跟著輕聲念著:「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送了女蘿之後,羋月緊接著在數日內,與樂毅、冷向、起賈、段五等十余名遊俠策士一一相會,明其才幹,察其志向,心中略確定了幾個分類。一種是如樂毅等本身才幹足,自信亦有,不願意投身婦人孺子門下作將來投資的,羋月便應允有機會當助其在燕國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種如冷向、起賈之類,流離多年,才幹亦有,但自忖不能夠以一言動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願意對嬴稷作未來投資的;再一種,如段五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則是能夠以小恩小惠,留著在此幫助的。

  此後,又叫來嬴稷與薜荔,吩咐道:「子稷,這些竹簡是母親這些日子默寫出來的,以後你就要自己好好學了。」

  嬴稷不安地問:「母親,你去哪兒?」

  羋月沒有說話,又將一個木盒推給薜荔:「這裡是這些日子我抄書換來的錢,你先收著。西市的遊俠兒得了我的酒食,會幫助我們一二的。」

  薜荔嚇了一跳,她跟著羋月的時間最長,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忙問:「夫人,您要去哪兒?」

  羋月道:「去解決問題。」

  薜荔不解:「解決問題?」

  羋月苦笑道:「本以為,我現在淪落市井,憑自己的雙手掙取衣食,那些人也應該會心中痛快了。沒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惡毒和無聊。前日那個叫冥惡的無賴,就是被人收買,要置我們於死地的,甚至比殺了我們更惡毒……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們未必會有更好的運氣。」

  薜荔也不禁拭淚,勸道:「如今您結交這些遊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吧。」

  羋月苦笑搖頭:「你太天真了,若是再來一個冥惡,他們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國權臣與我們為難,他們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為羋月這幾日結交遊士,是為防身,聽了此言更是驚恐,勸道:「要不然,我們逃吧,逃離這燕國。回秦國,甚至是去義渠。」

  羋月搖頭:「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子稷是質子,如果沒有燕王的許可,根本過不了關卡,無法離開燕國。便是離開了,也回不了秦國啊。」

  薜荔急了:「那怎麼辦?」

  羋月站起來:「我只能賭一把,我要去見郭隗,徹底解決羋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問:「他能聽您的嗎?」

  羋月看著嬴稷,問:「不,子稷,你還記得母親給你背過的《老子》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嬴稷點點頭,雖然不解母親的用意,卻仍然接著背下去:「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羋月點頭:「對,子稷,你要記住,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麼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於人,是得不到別人理會的;你對別人有價值,別人才會願意理會你幫助你。」

  嬴稷聽得似懂非懂,卻乖乖點頭:「嗯。」

  羋月的眼光悠悠越過長空,望向天際:「鯤鵬能夠得到自由,是因為它足夠強大。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如果你放棄了自己,那麼再多自我寬慰也不能解決現實的痛苦,如果不能戰勝這個時代,就只能被時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滌清寰宇,才能夠見到朗朗晴空。」

  薜荔聽得似懂非懂,卻能聽得出羋月的信心來,略略放心,但看著手中的東西,卻又懸起了心。

  次日,羋月便起身,換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賈照顧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國相府,正式遞了嬴稷的名刺,求見郭隗。

  郭隗卻有些詫異。那次與羋月在府中相見之後,他便知此婦心志堅毅。老實說,秦惠後的書信,他是看過的,在此燕國勢弱之時,他也不願意得罪強秦,所以勸說燕易後兩不相助,又怕易後心志不堅,所以出手隔絕羋月與燕王宮的資訊。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寵妾居然暗中算計秦質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羋月,而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汙了自己的名聲。所以羋月當著他的面揭露此事,他當真是又驚又怒,一邊親派了心腹送羋月回驛館以示自己的態度,另一邊就質問羋茵。

  羋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鬧,話語之間,被郭隗察知她的舊事後,又鬧騰著必要拿羋月出氣,甚至不惜絕食相脅。郭隗從亂軍中納她為妾,後來才知她的身份,又對她迷戀,自覺有些對不住她,素來是諸般遷就的。但軍國大事當前,他畢竟是燕國國相,愛惜羽毛,又豈肯教小妾胡為,壞了自己名聲?當下為防止羋茵生事,將她身邊侍從均換了個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羋月與燕易後會面,教她們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這個惡人。果然,羋月見了燕易後之後,大受打擊,心志潰散,竟遷出驛館,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後,便不再過問,又因終究還是寵愛羋茵,將她放出來之後,將羋月如今情況說了,哄勸幾句,叫羋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羋月落到如此境地,是羋茵所害,但他卻不願意多加過問,漠然置之。似他這等老政客,這等起起落落的事見得多了,貴者為賤者所辱,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何必多管。沒想到今日羋月居然又尋上門來,他便是一驚。他是與羋月交談過的,知她心性,這番上門斷不是為了什麼衣食吃虧的事,應該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嚴重到足以讓她上門來與自己當面質證了。

  當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驗羋茵與其侍婢這些日子有什麼異動,這邊便請羋月入府相見。

  兩人對坐。

  郭隗先開口問道:「不知夫人來此何事?」

  羋月道:「五日前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在西市向我行兇,若不是我的婢女捨身護主,我如今已經不能坐在國相面前了,甚至連秦質子都有可能受害。縱容姬妾對他國質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驚長身直立:「竟有這種事?」

  羋月端坐不動:「國相若是不信,可去問問茵夫人。」

  郭隗臉色一變,又坐了下來,緩緩道:「若當真有此事,老夫必會給夫人一個交代。」

  羋月點頭:「多謝。」又轉口道:「國相能夠在亂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種惑於內寵、任由姬妾操縱之人。燕國如今元氣大傷,正應該招攬人心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義的行為一再發生,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臉色變了變,卻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說得是。」他已經厭惡再次被羋月質問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來這次要將羋茵身邊所有能夠助她為惡的人都換了,下次這個婦人若再上門來,便叫輿公去接待她吧。無非是又被欺負了,來投訴,無非是賠個禮補償一些金銀罷了。

  羋月聽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經問過國相,不怕子之之禍重演嗎?看來國相是一點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郭隗微慍,這種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厭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羋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則上一次她點到即止,看來這號稱重扶燕國的擎天之臣,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麼這一次,希望他能夠有足夠的頭腦去明白,當下從容道:「子之之禍在哪裡?因為燕王的手中沒有權柄,土地人丁和錢財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國朝堂的走向在國相手中。燕王噲無能,想倚仗子之的強勢,把權力收攏,所以才有讓國之舉,卻造成燕國內亂,外敵入侵。今國相無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獨斷專行,卻不能為燕國建功立業,這是連子之當日也不如啊。」

  郭隗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正要說話,羋月卻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燕王依舊無權,封臣們依舊各據勢力,而外面還有齊國在虎視眈眈。現在齊國沒有行動,只是和列國沒有劃好勢力範圍。一旦齊國與列國談判好了,聯結其他國家來瓜分燕國,而各地封臣或擁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國,到時候,燕國還能保得住嗎?國相是不是要成為一個比子之更禍國的權臣?」

  郭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聲音也變得喑啞難聽:「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來坐這個位置,難道要讓其他有私心的人來把持這個位置嗎?到時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燕國國勢如此衰敗,我郭隗雖然沒有管仲那樣改天換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東補西,疲於奔命,可我敢對天地宗廟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國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變故,我當擋在前面,為國捐軀!」

  羋月輕輕拍掌,頷首:「國相高義,令人敬仰,可是亂世之中,僅憑高義卻是不夠的。老國相,燕國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齊。」

  郭隗看著羋月,冷笑:「夫人既這樣說,莫不是有以教我?」

  羋月直視郭隗:「燕國缺的,是管仲。老國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為什麼不做推薦管仲的鮑叔牙呢?」

  郭隗憤然道:「就算老夫願做鮑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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