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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〇


  女蘿以為她已經沒話吩咐了,忙又轉身去收拾東西。卻聽得羋月長歎一聲道:「把那套衣飾也典賣了吧,我們不必再進宮了。」

  女蘿一驚,忙轉身撲到羋月跟前:「夫人,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聽出其中的意思來,急忙道:「母親,大姊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他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氣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認我們,不肯幫我們?她說了什麼,竟把您氣得吐血了?」說到最後,已不禁帶了哭腔。

  羋月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道:「子稷,別怪她,她也沒對我怎麼樣。你大姊,有她的為難之處,幫不了我們。女蘿,我想典當了這套衣飾,應該可以撐過這個冬季的。子稷,等開了春,我們就搬出這驛館,另外找地方住,好嗎?」

  嬴稷聽了這話,連忙點頭:「母親說好就好,我也早想離開這裡了。這裡的驛丞實在是太可惡了,如果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自己去買吃的買炭火,不用受他的氣了。」

  女蘿卻是大為吃驚:「夫人,您……您這是當真……」說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說不出來了,哭著掀簾跑了出去。

  入夜了,圓月映著雪地,讓這個冬夜也顯得有些明亮。

  女蘿躲在驛館後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簾出去,走到女蘿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阿姊!」

  女蘿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著她,疑惑地問:「阿姊,你在哭什麼?」

  女蘿忙掩飾道:「沒……沒哭什麼……」轉而問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宮中,易王后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她為什麼會生出搬離驛館的念頭?」

  薜荔也吃了一驚:「搬離驛館?」她雖不聰明,也知道這句話含著的意味。驛丞雖然貪得無厭,可是住在這驛館之中,公子到底還是秦公子。如果搬離這驛館,又能住到哪裡去?要知道,羋月在燕宮吐血而歸,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又如何會這般?若是有燕王相請,另賜府第,搬離驛館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沒有這種原因,而自己搬離驛館,以她在燕國無依無靠,甚至無有錢財的情況,能住到哪兒?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這裡,薜荔不禁急問:「阿姊,這如何使得?難道夫人要徹底放棄公子的前途嗎?」

  女蘿不聞此言猶可,聽到這話,更是心如刀割,抹淚道:「像夫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要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比死還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生病,你夜裡要照顧我,夫人的房間就不會起火,也不會讓那個胥伍偷走財物。」

  兩個侍女正在說著話,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長歎道:「不關你們的事。」

  女蘿與薜荔齊呼道:「夫人——」

  羋月掀簾出來,對兩人擺擺手,歎道:「我沒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忘記了夢和現實的距離。在夢中,我是鯤鵬,飛越關山,遨遊四海,視其他人為燕雀,甚至以為可以挑戰天地。是孟嬴讓我看到了現實,然後我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早就應該醒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面對,不願意醒而已。」

  女蘿連忙站起來,扶住羋月道:「夫人,您病還未好,別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兩人扶著羋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點亮燈盞,只見那燈閃了一下,卻是燈油也將枯盡了。

  羋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燈油也快沒有了,真正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一股信念,因為我還沒見到孟嬴,我以為我手中至少還有最後一個籌碼。只有見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勢還可以複國,可我不是她,不會在落難的時候還有身為秦王的父親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復仇。孟嬴幫不了我,我也沒有辦法為子稷再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驛館的錢而離開這個地方,就等於我們放棄了身為王族的尊榮和未來。可這樣至少我們還能繼續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命服從,去腳踏實地地做一個普通人。大爭之世,人命微賤,在這種時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著眼前一片黑暗,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姝、羋茵、孟嬴,你們贏了,我放棄了!

  燕國,薊城,西市。

  這個時代,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邊緣化之人的最終歸宿,是販夫走卒群聚之地。

  髒汙和粗野是這裡的特色。

  羋月走在西市,這是她第一次進入燕國的市井,卻是她人生第二次走進這樣的市井之地。

  走著走著,她似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個日子。那一天,她扶著向氏從西郊獵場回來,似乎也是穿過一條條這樣的市井小巷,最終走進最絕望、最無助的深淵。

  而今,她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走入這樣的市井,她依舊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之感。

  女蘿扶著羋月,盯著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臉警惕地看著周圍。此時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並不甚多。這牙婆原說定了今天有三處房子介紹,方才已經看了兩處,只是一家大院裡都是下九流的賣藝人,另一家雞飛狗跳都是攤販,她再三說了要清靜,那牙婆亦保證必是清靜的。

  可自從轉到這條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靜了,清靜得叫人瘮得慌。

  走了半晌,女蘿問道:「五婆,到了沒有?」

  那牙婆五婆忙賠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蘿只覺得心頭有些慌,悄悄對羋月道:「夫人,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骯髒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羋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天底下人的賤貴不在於他住在哪裡,而在於他的內心。只要內心安定,天下又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蘿猶豫道:「可是……」

  羋月舉手阻止:「不必說了,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要學會面對最壞的情形。」

  便見那五婆一路數著門:「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賠笑道:「夫人,就是這一家。」

  女蘿抬頭看這戶人家,只見半塌的土牆和破損的木門,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安靜?」

  那五婆忙賠笑道:「你們不是嫌前兩家太吵嗎?這家保准安靜。」見羋月點了點頭,那五婆上前叫門:「貞嫂,貞嫂。」

  就這一會兒工夫,一個粗野的醉漢從女蘿身邊踉蹌走過,一隻黑漆漆的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女蘿側身躲過,正要喝罵,一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卻撞到羋月的身上,又被一個穿著破衣的粗胖婦人拉住大聲叫駡道:「小兔崽子,你撞喪啊!衝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孩子就勢倒在地上打滾號哭道:「打人啦,貴人打人啦。」

  女蘿一個箭步穿回來,惡狠狠地道:「你們好大膽,想訛詐貴人,找死嗎?」她是從奴隸營混出來的人精兒,何嘗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們穿著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貴人剛剛淪落,便要來趁機敲詐揩油。

  那胖婦人見勢不妙,連忙拉著孩子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誰住進去誰死!」

  女蘿大驚,急問:「什麼鬼屋?」

  正在這時,五婆所敲的門打開了,一個表情木然的青衣婦人探出頭來,呆滯地問:「誰啊?」

  五婆忙道:「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帶了個客人,來租你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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