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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


  秦王駟在前面走著,心頭卻是頗不平靜。他自然知道,這封詔書一下,羋八子那邊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繆監去宣她,準備安撫於她。他會把今日朝堂上的變化告訴她,把不得不立嬴蕩的原因告訴她。然後,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給嬴稷,他甚至會告訴她,王后將會被幽禁,他會封她為夫人,會讓她成為主持後宮的副後。他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保護,會給她尊榮富貴,會幫她鋪好後路,給她留好輔臣。甚至樗裡疾也會因此懷有愧疚,而會在以後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邊。

  可是……他苦笑,她這次想必是氣得很了,所以,甚至連他的安撫、他的示好,都拒絕接受。

  但是,此事的確錯在他,她不願意過來,那便只好他自己過去了。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一個幾乎是全新的羋月。他有許多妃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活潑嬌豔、天真單純,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但進宮之後,慢慢地每個人都只剩下一種表情了,那種表面雍容的、充滿心機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感覺。

  他想,有時候他對魏夫人一再縱容,或者也是因為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種不甘沉寂的意願在。

  他本以為羋月在生了孩子以後,也會漸漸地褪色成那一種後宮婦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或者是從他決定留下嬴稷開始,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從她隨著他一起巡幸四畿開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時候……她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活力,有點像庸夫人,有點像孟嬴,但與她們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來說,有點像他自己。

  他看著這個少女,在他的身邊漸漸長大。他引導著她去四方館,見識諸子百家的學說,去探索列國爭霸的權謀……他驚奇地發現,她學得很快,快得甚至讓他都覺得詫異和自愧不如。他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在許多時候感覺到奇異的合拍。有時候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好。對於嬴稷,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他的壽命能夠更長一些,能夠活到嬴稷成為一個可以獨挑大樑的成年人時,那時候,或許……

  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而這個宮中,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或者,樗裡疾能夠猜到一點點,但恐怕連樗裡疾,都樂觀地高估了他的壽數。

  他不得不妥協,也不得不辜負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進常寧殿中。

  常甯殿中的侍從並不算多,此時大部分都在庫房裡和內室收拾東西。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沒有讓門口的侍人通報,他站在廊下,聽到裡面的母子在對話。

  嬴稷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是要去哪裡?」

  就聽得羋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著板壁,嬴稷天真的聲音說:「母親不怕,我也不怕。」

  羋月道:「子稷,你要記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親,誰也不可信。」

  嬴稷問:「什麼是骨肉至親?」

  羋月道:「就像母親和魏冉舅舅,是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

  嬴稷問:「那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呢?」

  羋月輕輕冷笑:「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是天生要與你爭鬥的人。」

  嬴稷詫異了:「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你只有一個父親,卻有許許多多的女人為他生下兒女。父親只有一個,這麼多人要搶,你說怎麼辦呢?」

  秦王駟聽到這裡,冷哼一聲:「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他說了這句話,便邁步進去了。

  侍女們跪下行禮,羋月卻端坐不動,嬴稷也想行禮,卻被羋月拉住。

  秦王駟冷眼掃過:「子稷,規矩學到哪兒去了,見了寡人為何不行禮?」

  羋月站起,嫋嫋行下禮去道:「子稷,跟著我念。臣,嬴稷參見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著跪下念道:「臣,嬴稷參見大王。」

  秦王駟怒而笑:「連父王都不曉得叫了嗎?羋八子,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

  羋月冷冷道:「臣妾糊塗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我要他記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兒,只是臣。大王只有一個親兒子,除此以外,都是棄子。」

  秦王駟這輩子沒有被女人這麼頂撞過,直氣得臉都青了:「你……」他環視周圍,看到淩亂的包裹,看到驚惶的宮女們。他強忍怒火:「你們統統退下。繆監,把子稷帶下去。」

  繆監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宮女退了出去。

  秦王駟張了張口,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去。待要緩和些說話,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他來回走了幾步,調勻了呼吸,才冷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關係?讓子稷與寡人離心,你以為這樣就能要脅寡人,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羋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冷冷地道:「我怎麼敢做這樣的事?須知道在大王眼中,我們只是螻蟻,螻蟻的任何行為,都是可笑的。對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麼都不是,卻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輕?我怎麼會拿我之重,來要脅大王之輕?」

  秦王駟被頂得說不出話來,順了順氣,緩和了聲音道:「罷罷罷,寡人不與你計較。寡人知道你這麼做不過是在賭氣而已。你無非是覺得,寡人將子蕩立為太子,讓你期望落空。可你難道還指望寡人會為你廢王后,廢嫡子?」說到這裡,不禁對她的不識趣也有了幾分譏誚。他自知在這件事上,虧欠於她。可是他如今都低聲下氣地來哄她了,她若還這麼愚昧固執,可就是她自己不識趣了。

  羋月冷笑:「臣妾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想來大王的記憶應該還在,當記得臣妾曾經為子稷向大王求過蜀地。從一開始臣妾就沒有爭的心,是大王你,誘惑臣妾去爭,甚至拿子稷當道具,製造讓臣妾去爭的假像……」

  秦王駟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喝道:「住口!」

  羋月冷冷地道:「為什麼大王做得出來,卻怕我說?」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來想到的辦法,對她已經無用。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再費這個力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還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喝著,笑道:「好啊,寡人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見他如此,羋月的滿腔怒火反而沉澱了下來,心頭卻是更冷。她轉了個身,對著秦王駟也膝坐下來,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對我另眼相看。可事實上呢,卻只是因為我是最適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駟心中暗歎,她太過聰明,所以,要讓她馴服,就更加困難。當下冷冷地道:「什麼工具?」

  羋月自嘲地笑道:「一個人太聰明太自負,又站在權力的頂峰,難免會認為,再出色的繼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幹。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陰影,表面上看來跟先王一樣不在乎規矩禮法,其實卻掙不脫規矩禮法的限制。公子蕩是嫡出長子,大王早就心許他為儲君,但總覺得他處處有欠缺,怎麼教都不夠滿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當成他的磨刀石,把他這把凡劍磨成絕世寶劍,是不是?」

  秦王駟聽到她揭破此事,臉色鐵青,手握緊了杯子。

  羋月卻不理他的臉色變化,只諷刺地道:「我也曾經想過,大王為什麼會挑中了我?我原以為,是大王對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華已經當過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軍中地位穩固,又有魏夫人那種無風也要起浪的母親,已今非昔比,若再用這塊磨刀石,只怕會讓公子蕩這把劍沒磨出鋒芒來先折斷了。其他的像公子奐、公子通這種比他年長而且背後各有勢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沒競爭力了。只有我這種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裡的人,才是最好的物件吧。只是大王預料到了公子蕩的行為,預料到了臣妾的行為,卻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衝動狠心到那種地步,這完全出乎您的預料之外吧!」她越說越是心冷,她自以為態度已經足夠冷靜,不知不覺間,臉上卻已經盡是淚水。

  秦王駟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羋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麼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盡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麼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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