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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羋月在袖中,握緊了雙手——果然張儀說得沒錯,只要自己邁出這一步,天底下便沒有真正的難事。

  宮中的歌謠攪起的風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內,羋姝問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謠的來歷,可查清了嗎?」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羋月,當下借著這件事勸羋姝道:「王后,這種流言如空穴來風,雖不知從何查起,但卻未必無因啊。」

  羋姝聽出她的意思,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說:「這首《大雅·瞻卬》之詩,講的是周幽王寵信褒姒,廢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們這宮中,可就藏著這麼一個人呢。」

  羋姝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樣的話,你以後不必再說了。」

  玳瑁著急道:「王后,公子華已經就封,魏夫人沒戲了。如今您真正的對手,是羋八子。」

  羋姝一拍幾案,怒道:「都叫你別再說了!」

  玳瑁不敢再說,只是神情總還有些不甘。

  羋姝輕歎一聲:「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議,如今公子華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蕩當成太子人選,我們的威脅已經解除。在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臉轉向,否則宮中之人,就沒有再敢為我們效力的了。況且,大王近來為分封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們……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見她這般說話,總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裡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軟了心腸。」她壓低了聲音道:「當年向氏的舊事,奴婢已經同王后說過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慘,羋八子對王后豈會沒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發制人,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為嫡庶天定,就能穩如泰山。想當年周幽王舊事,那褒姒只是個褒國獻來的女奴,還能夠殺死申後奪嫡呢!」

  一番話說得羋姝又亂了心思,擺了擺手道:「你且讓我想想……」

  這時候琥珀進來回報:「王后,公子蕩來了。」

  自從上次被魏冉教訓之後,嬴蕩便耿耿於懷,每日裡苦練力氣。此時秦王駟已經分了他一營軍馬,讓他先熟悉軍務,待有機會,也要讓他從軍出征,立些軍功。

  於是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每日在軍營苦練,近日更召了三個大力士,名曰任鄙、烏獲、孟說,都有萬人難及的神力。他每天與這些力士一起習武,不但力氣漸長,整個人亦完全長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趕上秦王駟的個頭了。

  羋姝見了嬴蕩進來,立刻眉開眼笑。看到這個威武雄壯的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裡實是充滿了驕傲。每次她感覺自身軟弱無力時,看到嬴蕩那高大的身軀,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羋月的兒子如今還一臉稚氣,她忽然間就覺得,那樣一個還是孩童模樣的人,如何能夠是自己兒子的對手?自己當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這兩個兒子擺面前一看,也知道應該選擇哪個了。

  她以前憂心的是那個一臉聰明相且已立軍功的嬴華,如今嬴華已經就封,這宮中還有何人能是她兒子的對手?

  想到這裡,她心中更覺得,如今嬴蕩的地位既然已經穩定,那麼,下一步自己那個設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蕩進來向羋姝請安,臉上的表情卻是有些怏怏。他如今雖然個子長得快,但心性終究還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愛受父母管束的時候。雖然在秦王駟面前,他懾於積威,唯唯諾諾,但到了素來對他嬌寵萬分的羋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氣了。

  羋姝拉著嬴蕩噓長問短,又親自拿巾子為他擦去臉上的汗。嬴蕩勉強忍耐了一會兒,便不悅地站起來,道:「好了,母后,您叫兒臣來有什麼事,就快點說吧,兒臣忙著呢。」

  羋姝笑問:「你在忙些什麼?」

  嬴蕩不耐煩地說:「都是些國政,反正說了您也不懂的。」

  羋姝被他一句頂回來,原來想好的一番話,也說不下去了,只得慈愛關切地說道:「聽說你最近跟一些從市井招來的武士一起摔跤舉石鎖,你可是大秦的儲君,身份貴重,豈能與那些粗人廝混?若是不小心傷著了你,豈不是……」

  嬴蕩聽得不耐煩,硬聲硬氣道:「母后,大秦以軍功立國,我自當身先士卒,有勇冠三軍的武力,才能夠壓得住手下的將士。那些勇士是我親自招攬來的,若不能與他們同甘共苦,何談收服?父王還不是一樣每日練武,親自上陣?」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媽媽的,真是婦人之見。」羋姝噎住。

  玳瑁見狀忙賠著笑臉上前勸道:「公子,王后也是關心您啊……」

  嬴蕩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在眼中,這個老奴的話,更是半句都聽不下去,便斥道:「囉唆!」玳瑁頓時也噎住了。

  嬴蕩被羋姝叫過來,滿心不耐煩,見兩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沒事,我先走了。」

  羋姝忙叫道:「等等。」見嬴蕩站住,羋姝便忙笑著對玳瑁道:「快給子蕩看看。」

  嬴蕩轉回身,看到幾案上擺了一堆竹簡。見玳瑁將那堆竹簡抱過來,他詫異道:「母后,您叫我看什麼?」

  羋姝便展開那堆竹簡笑道:「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聽來的,各國公主的年紀、出身、生母等事。」說到這裡,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蕩長大了,也是時候議親了。你來看看這些資料……」

  嬴蕩走過去,將這些竹簡抓起來,飛快流覽了一遍,毫無興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說著,不顧羋姝的呼喚,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羋姝看著嬴蕩出去,一股氣堵在胸口,惱怒而無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還是這麼不懂事。」

  玳瑁頓足:「唉,奴婢還特地將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畫像也拿出來了……」

  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國的兩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嬪眾多,這子女也是不少。諸公主中,唯有這兩個公主的母親出身高貴,容貌娟秀且性情溫順。這是楚威後在楚國特意為羋姝挑的兩個兒媳人選。羋姝既覺得嬴蕩儲位安穩,便想著要將未來的兒媳握在手心。她可不願意再弄個不馴服的兒媳,如楚威後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順心如意。不想嬴蕩卻不合作,實是令她氣惱。想到這裡,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國使臣來,先向大王提親,若大王允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說……」

  卻說嬴蕩離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鬱悶。他早就知道,母親要他娶楚女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個如母親一般的妻子,又囉唆又難纏,還動不動就使性子。對著母親他是無可奈何,自己卻不願意找這個罪受。

  若是當真要娶妻的話,他寧可娶一個……

  想到這裡,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蕩漾。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這個年紀,的確開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將來的妻子,會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

  她應該有美麗的容顏,要足夠聰明,還要和他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他們可以一起騎馬、打獵,她要能聽得懂他的話,不能像他母親那樣囉唆,也不要像那些後宮妃嬪一樣畏畏縮縮。那種說話蚊子似的、拿腔拿調的女人,他最厭惡了。

  當然,最好她還能懂點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劍的時候,有一個美人彈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他正樂滋滋地想著,忽然便聞得空中傳來一陣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蕩怔住了,駐足細聽,果然聽得樂聲到極高處,再轉低,又再度熱烈。他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循著樂聲尋了過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樂,用以歌頌成湯伐桀,天下安定。嬴蕩因其名有紀念成湯之意,學樂時的第一首曲,便是這《韶濩》。此曲既有歌頌商湯之意,自然威武雄壯,極為嬴蕩素日所喜。

  如今聽得此樂,英武之中偏有一絲清麗婉轉,與他素日聽樂師所奏略有差異。可這一點差異,卻更令他神思飛揚。不知不覺,他便走到了一處園牆外。

  轉過一道矮牆,嬴蕩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白衣少女坐在杜鵑花叢中,獨自彈瑟。此時樂聲已收梢,成湯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聲斷。那少女抬頭,見嬴蕩一臉癡迷地站在不遠處,惱得將瑟一摔,豎目呵斥:「什麼人,敢來偷窺於我?」

  嬴蕩壯壯膽子,走出來行了一禮,吟道:「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

  那少女既彈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詩》中《商頌》的首篇。雖然一應一答,看似依合禮數,但自他口中說出,卻隱隱帶著調笑之腔,尤其在說到「我有嘉客」的時候,更是拖長了音,瞟著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個放肆的狂徒,居然連我也敢調戲,真是不長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軟鞭,向嬴蕩抽去。

  嬴蕩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擋,手臂上著了一鞭。

  他身邊的寺人豎陶嚇得尖叫起來:「公子,您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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