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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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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只有拼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麼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麼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只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只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只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麼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歷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寵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呵護備至,憐香惜玉。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麼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只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后、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只有一個。這就註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寵,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寵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更喜歡在妃嬪們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只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回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寵,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麼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麼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后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麼在她面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麼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后,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麼?她和你我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剷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制男人的時光,就只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薜荔已經回來,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驚,忙上前勸道:「季羋,魏夫人從來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您可別上當。」 羋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每句話,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處,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確是工於心計,她的話看似自己發牢騷,可是,每一句都讓她心有戚戚。與羋姝的相爭,與秦王駟的疏遠,何嘗不是她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呢。 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曾經喚她「皎皎」,因為她皎潔似月光。可是如今,還會有人把她這樣記在心上,視她如月光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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