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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

  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別複雜,弄得特別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

  羋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面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懶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后的敷衍,這種敷衍只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了然,王后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

  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別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

  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

  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只是羋月,她只是她自己。

  §第五十章 四方館

  不覺春去秋來,這日,秦王駟同羋月說,第二日換上男裝,羋月雖覺詫異,但還是在次日依言換裝,跟著繆監到了宮門口相候。過得片刻,秦王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兩人出宮上馬,帶了數十名隨從,穿過熙熙攘攘的咸陽城,到了城西一座館舍。

  羋月下馬,細看門口懸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館」三字,詫異地問:「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駟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處為何地?」

  秦王駟卻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隨自己進去。

  進得四方館內,但聞人聲鼎沸,庭院中、廳堂上往來之人,均是各國士子衣著,到處辯論之聲。

  前廳所有的門板都卸了去,只餘數根門柱,裡面幾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正爭得面紅耳赤。

  羋月隨著秦王駟入內,也與眾人一般,在廊下圍觀廳上之人爭辯。但見廊下許多人取了蒲團圍坐,也有遲到的人,在院中站著圍觀。

  就聽一策士高聲道:「人之初,性本善,敢問閣下,可有見螻蟻溺水而拯之乎?

  此乃人之本性也,當以善導之,自可罷兵止戰,天下太平。」羋月聽其言論,顯然這是個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論,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見另一策士卻哂然一笑:「敢問閣下可有見幼童喜折花摧葉,奪食霸物否?

  此乃人性本惡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惡制其惡,天下方能嚴整有序,令行禁止。」顯然這是法家的策士,說的是人性本惡,當以法相束的理論。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狀,搖頭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兩位說得這般熱鬧,誰又能夠犧牲自我成就大道?

  以我師楊朱看來,世人謀利,無利則罷兵止戰,有利則灑血斷頭。你儒家也說過有恆產者有恒心,法家也說過人性逐利,所以你們兩家都應該從我派之言!」聽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的楊朱弟子。

  又見一策士按劍道:「胡扯!

  人性本無善惡,世間如染缸,入蒼則蒼入黃則黃。治國之道,尤不可聽亂言。人之異於禽獸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學說制度乃為減少不平,爭取公平而立。為大義者,雖死猶生……」這言論自然便是墨家之說。

  羋月素日雖亦習過諸子百家之言論,但卻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聽得各家策士爭相推銷自家學說之長,攻擊其他學派之短,與自己所學一一相印證,只覺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兒,不禁聽得入神,興奮之處,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但聽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開始爭吵起來:「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羋月聽得入神,秦王駟拉了她兩下,她都未曾會過意來,直至秦王駟按住了她的肩頭,對她低聲叫了兩聲:「季羋、季羋——」她方回過神來,見秦王駟臉色不悅,嚇了一跳,失口欲賠罪道:「大、公子——」

  秦王駟手指豎在嘴邊,做一個噤聲的動作。羋月連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見秦王駟已經轉身走向側邊,連忙跟了下去。

  但見秦王駟走到旁邊,自走廊向後院行去,羋月這才看到,不但前廳人群簇擁,便連側廊也都是人來人往,穿梭不止。許多策士一邊伸脖子聽著廳中辯論,一邊手中拿著竹籌一臉猶豫的樣子。

  兩人走入後院。此時後院同樣是熱火朝天,但見後廳中擺著數只銅匭,旁邊擺著一格格如山也似的無數竹籌,各漆成不同的顏色。旁邊有四名侍者坐在幾案後,許多策士簇擁在幾案邊,自報著名字由侍者記錄了,便取了竹籌來,投入銅匭中。

  羋月正思忖著這些人在做什麼,卻見一個策士看到秦王駟進來,眼睛一亮沖了上來:「公孫驂,你來說說,我們今天投注哪個?」

  羋月一怔,見那人徑直對著秦王駟說話,才知道這公孫驂指的便是他了。

  就聽得秦王駟笑道:「寒泉子,想來這幾日你輸得厲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說著眼睛餘光看到羋月,見她與秦王駟站在一起,衣著雖然低調卻難掩華貴氣息,遲疑著問:「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羋月亦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看向秦王駟,就聽得秦王駟道:「這是楚國來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帶她來見識一下四方館。」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來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來投一注?」見羋月神情不解,當下對她解釋:「你看這些銅匭,外面掛著的木牌寫著哪家學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辯論的學派和席位,你要是贊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籌投到哪個銅匭中去。每天黃昏時辯論結束以前都可以投。辯論結束以後開銅匭驗看,銅匭內竹籌數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沒銅匭內竹籌數最少的兩家之所有注碼,若是奪席加倍。」所謂奪席,便是將對方辯論得落荒而逃,奪了對方的席位給自己,這在辯論之中自然是取得絕對優勝的位置。

  羋月想起前面百家爭辯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聽說秦國的四方館類似齊國稷下學宮的性質,當日她在楚國與黃歇說起時,不勝心嚮往之,不想自前廳到後廳,那各國之士簇擁的盛景,居然不是因為學說,而是變成了賭博,當下不禁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諸子百家之學說,乃經營國家的策略,你們居然拿它來做賭注,實在是太過……」說到一半,她頓時發現自己失口,忙看了身邊的秦王駟一眼,把後面的話咽下了。

  那寒泉子卻顯然是個爽朗豪放之人,聞言不但不怒,反而對秦王駟哈哈大笑道:「公孫驂,你這個朋友果然是初來咸陽啊……」說著,對羋月擠了擠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說吧,天下本就是個大賭場,諸子百家也不過是以列國之國運為賭注,遊說列國推行己策。天地間生育萬種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間若只存一種學說,豈非有違天道?

  你看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了,如今僅恃著哪家學說以排斥別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學說為自家學說增添光彩早已經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內部就派系橫生,有時候吵起來三天三夜沒個輸贏,最後大家只能用這種投注之法,誰贏誰輸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籌少了,只能回頭再抱著竹簡研究制勝之道罷了。」

  羋月聽了寒泉子解說,便臉紅了,忙行了一禮道歉:「原來如此,是我淺薄了。」

  寒泉子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賭博其實也是個樂子。你說得原也沒錯,我們這些人,策論之心也有,賭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淺。對了,你要不要下注?」

  羋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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