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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裡之外,為她庇護。

  羋姝穿著大紅繡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餘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著簪子剔了一下燈檯,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著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著,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歎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

  羋月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為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著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明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為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沖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為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註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為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抬頭看著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為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為利益、或為私欲、或為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看著一個人,仿佛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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